我將它插進了發間,問小雲:「好看嗎?」
他點頭眯眼笑,眼睛像是溫柔靜謐的汪洋,惹人沉溺。
我摩挲著簪子,木然地問:「這簪子我抵給東市監牢的獄卒了,你怎麼拿回來的?」
「殺了,就拿回來了。」他很平靜地說。
「齊將軍通敵謀反被誅殺,皇後被牽連廢黜,是你做的嗎?」
他臉上的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,像是鳥雀驚飛之後寥曠的樹林,極冷,極靜。
「對,是我,齊將軍沒有通敵叛國。可是你知道,他非死不可。他殺了我們的爹娘,殺了我的哥哥……以前我不想做太子,不想做皇帝,現在我不得不做了。」
「那齊侍郎府上被滿門抄斬,也是你做的?」我後退到軟榻邊,脫力地坐下,「這家人……沒有老人孩子嗎?」
他默默地佇立,廳裡的燈燭映著他的臉,時而半明半暗,時而變幻莫測。
「燁皇叔告訴你的?」
我自嘲地笑笑:「你存心瞞著我,還有誰會告訴我這個鄉野村婦呢?」
「你皇叔說你終於振作起來了,他很欣慰。但是帝王之術,重在權宜制衡,你這樣橫衝直撞,做事不留後路,隻會走上薄王爺的老路。」
他低聲答道:「我知道。」
「可我不知道,我不懂這些東西。君燁說你將那些人身首異處,曝屍刑場數月,這裡面有孩子和老人嗎?」
他抿緊了唇,眼神倔強:「他們行兇作惡之前就該有這樣的覺悟。」
「我問你——裡面有沒有無辜的老人和孩子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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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寶兒!他們都該死,你說大家都可憐,我也可憐啊……我失去的東西同你一樣多,你可憐可憐我好不好?隻要你肯垂憐我一次,哪怕一次也好,我就不會活得這麼痛苦了。我呼吸著的每一刻都在煎熬,你為什麼就不能看看我呢?我們隻有彼此了啊,這都不能讓你真正看我一眼嗎?」
他的胸膛上下起伏,睜大了布滿血絲的雙眼,渾身顫抖。
我愣愣的,很遲鈍地問:「你想要我怎麼看你?」
他猛地攫住了我的手,捧著我的後腦,抵上我的額頭,夢囈一樣重復道:「我愛你,我愛你……我愛你啊,我人生的一半時間都用來想念你,你看一看,至少看一看……」
過去多次浮上心頭的異樣擔憂終究還是成谶。
我頃刻間淚流滿面,哆嗦著手,摸了摸他的臉:「很抱歉,我這些年都沒看到……但是小雲,你想要的看見,我做不到。你知道的,發財是個很好的人。」
像是給人潑了一盆冷水,他疲憊地倒坐在榻上:「我知道,如果他沒走,我會把它帶進墳墓裡。」
「他在啊,在這裡。」我按著心口,極力鎮靜地同他對視。
恍惚間,和我對視的這個頹然陰喪的男人,又變成了那個滿巷子畫雲的孩子,沉默無聲,眼裡是無邊的寂靜和哀傷。
182
又是一年深冬,西境的朔風在西郊落腳,抖落一身的沙塵,單裹著寒氣,奔掠進了皇宮。
我站在東宮偏殿的門廊一角,煨著小手爐,舉目眺望最高處的攬月閣。
前些日子連著下了好久的雪,而今別處的都零散化了,隻有那處,還是銀裝素裹雪亮的一片。
那裡已經好些年無人居住,無人打理,漸漸地靜默老去,成為一具屹立不倒的龐大屍體。
聽聞前朝和今朝,分別死了兩位芳名遠揚的寵妃。
死法兒說出來都極不好聽,全是自殺,好似做皇帝的妃子到底最後常常淪落的便是那番結局。
一位是先皇的若妃,一位是官家的容貴妃,也就是小雲的母親。
我還記得去年年後這時節,小雲曾帶我去祭拜過他遠在大佛寺的「母親」。
可今年,他卻沒去。
他母親忌日那天,他提著壺酒到了我這裡來。
他向我道歉,說官家身子不好了,外頭愈發的不太平。
為了盡可能不再惹人口舌做文章,也為免有人動手教。直到他登基之前,我們都不能再拋頭露面了,連他也不會隨意出宮走動。
我自嘲地笑,這宮裡還有誰不知道他悄悄養了個半老徐娘的平民寡婦?大家傳得多難聽?那些官老爺會怎麼說他?
可即便是要頂著這樣的壓力,他也從不肯提要送我回西郊。
上一次我們爭吵之後,很久都沒再見面。
我很是驚奇,東宮到底是有多大,明明在同一屋檐下,他是如何做到好幾個月都不出現在我視野裡。
雖然見不到,但是我知道,我所有的吃穿用度,飲食起居,全都是親自經他的手。我的一言一行,一舉一動,全都在他默默的注視下。
這和監禁卻有區別。
如果我想離開,我想他用盡辦法也會讓我走。
可我在宮裡待這麼久了,漸漸也知道了些他的難處。
我徹夜等他的那一夜,他亦無法安眠。
那時他正跪在官家的面前,和君燁一起,當著所有臣妃嫔的面,陪他們演一出滴血認親的荒唐大戲。
原來傳聞竟也有真的,原來官家真的疑心他不是自己親生的。
屈辱地自證清白之後,他被官家叫進御書房。
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,御前的公公說是大吵了一架,官家賞賜了他兩個耳光。
奉茶的嬤嬤又說是父子情深,放下芥蒂,好好地抱頭大哭了一場。
具體如何,我想他們不說,已經沒人會知道了。
等他應付完這一切,趕到我身邊時,一切都為時已晚。
最初的怨懟消散之後,我愈發覺得他可憐。
他的傾訴衷腸,炙烈情愫……太晚了,從他出生的年頭算起,一切就都太晚了。
這隻會讓我更加愧疚,甚至覺得他更加的可悲。
我想我不能再做他的拖累,隻要我安心待著,等到他穩妥地登基做了新皇,再回西郊,帶著小孟小康,一起換一個地方生活。
183
我第二次陪他度過了母親的忌日。
我們坐在庭院裡喝酒,連小菜都沒有。
能用來下酒的隻有亭外的正月飛雪,冷如寒霜。
我呼出一口白氣,輕聲說:「去年這時候雪都化得差不多了。」
小雲給自己倒了杯酒,眯眼看著漫天伶仃飄搖的雪屑:「素來寒雪配傲梅,大佛寺的梅花今年應當更應賞了。」
「東宮有梅花嗎?」
「沒有,我這宮裡大概苦寒得連梅花都植不活。」他淺抿一口酒,「寶兒要想看,我帶你去梅園。」
我自覺有些冷,攏了攏灰白的大氅,沉默許久後道:「小雲,我已經是半老徐娘了,也許……沒有多少個年頭可活了。」
小雲的目光追逐著一片負贅累累的碩大雪花,臉色煞白:「你不想活了嗎?」
我連忙擺手,雙手局促地擺在桌上:「不是,我最近覺得精神越發不好了。」
他轉過臉來,薄如白紙的臉上一點顏色都無,隻有一雙眼睛,濃墨重彩的黑,厚重深鬱的哀。
「你要不想活了,也好辦,咱們就一處去尋阿爹阿娘。隻要你還想好好活著,這裡是皇宮,有最好的御醫,有最好的藥,我總能想到辦法。」
「我不是這個意思……」
「我知道,你想走,但是再陪我一陣子吧……」他語聲裡帶了哀求,「我以後不會再說那樣的混話了,忘了吧,我們以前怎樣,現在還怎樣好不好?」
望著他的眼睛,我無論如何說不出一個「好」字。
緘默良久,他笑了起來,先是低頭難以自已地哂笑,慢慢變成狂放瘋癲的大笑。
笑著笑著,他的眼眶就紅了,手裡的酒杯不穩,灑出半杯在袖子上。
西風卷簾,朔雪霏霏。
大笑聲戛然而止,收斂成一個疏淡溫柔的笑容,好像從未失態過。
他沒有落淚,可我看得鼻酸。
小雲就著半杯酒沾湿了手指,在桌上寫字。
「我以前教你寫的名字,你還記得嗎?」
我仔細想了好大一會兒:「不記得了……」
「那我再教你一遍,這事兒你總是記性不好,總是忘。我說過沒關系,你忘一遍,我就再教一遍。我永遠都願意教,你還願意學嗎?」
我並不覺得我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,學會了吟詩作對,我就能變成知書達理的官家小姐。
「我能學……但是你不能指望我學更多了,讀書這回事,你知道的,我從來不是那塊料。」
他微笑著放下酒盞,過來拉起我的手,指著覆滿白雪的院子:「這塊畫布多好,就當是咱們那時的巷子,來,我教你。」
他從旁邊的樹上折下兩根樹枝,那樹上的積雪紛紛揚揚全都落到他頭上肩上。
侍從們在遊廊裡驚慌呼叫著,要過來為他撐傘整肅儀容,卻給他極嚴厲地斥退了。
院子裡恢復了安靜。
他提著兩根樹枝 ,給我一根:「這回,我還想教你每個人的名字,你想先學誰的?」
我默了聲,揣測地看向他。
他揚了下唇角,笑裡沒有一絲歡愉:「我先教你寫發財哥的,他這名字也算好寫的……」
184
我學會了寫所有人的名字。
我這才想起來,原來阿爹阿娘不隻是我的爹娘,也不隻是叫李屠戶和李廚娘。
他們有很相配的一對名字,被我歪歪扭扭地寫在雪地上,相互依偎著,靜謐安詳。
我幻想他們死時也是這樣依偎攙扶,即便是共赴黃泉也還成雙成對。
這樣想,能讓我好受一點。
半生蹉跎,當我重新提起筆學認字,才陡然驚覺,宮裡竟還有和我一樣大字不識幾個的女子。
那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,乃是大殷的安樂公主。
小雲有時會將我們帶到一處教習,介紹給我,說那是他最小的妹妹。
這宮裡最多的人就是女人。
可這些女人們各有各的執念和憂愁,妃嫔也好,宮女也好,女官也好,極少有相容的,時不時上演相互傾軋爭鬥的戲碼。
隻有我和安樂,一無所求,二無所念,所以一見如故。
小雲得空,我們就跟著學幾個字,學首詩句。
小雲不空,我們就各過各的,從不過從甚密。
我拾回了刺繡的手藝,無事可做時就刺繡,繡得多了,我就送一些給安樂。
安樂回贈了我一把鼠尾草,我叫常在我身邊的宮婢畫玉用清水養起來,沒過幾日就黃了。
再趕上一起學字的時候,我問安樂如何能養得更久一些。
她說養不久的,鼠尾草隻能在地上長,離了土的都活不長。
我無法理解她對那一滿園鼠尾草過分熱忱的熱愛,隻覺得她很不快樂。
直到不久後才知道她曾經嫁給過薄陰,那草是她在王府時愛養的。
薄陰死後,她以完璧之身回了宮,左不過幾個月的事情。
後來不知她從哪裡曉得了我的往事,大約覺得我們同病相憐,漸漸地就愈發交心了。
小雲很高興我們能互相陪伴,聊以慰藉,有時甚至會提醒我去安樂那裡喝茶。
初春時節,我摘了些花去送給安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