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哥笑了一聲:「當然,她是我妹妹,我想她好好活著。」
他們走後,我便將蓑羽取出,交給崔寶兒,讓他拿到山裡燒掉。
崔寶兒道:「鈴鐺,你不會後悔吧?」
我搖了搖頭。
後來,我離開了霧裡鎮。
人間很大,也很熱鬧。
我在集市買了冰糖葫蘆,也嘗過肉包子和餛飩。
我真的成了一個人。
一個普普通通的姑娘。
那世道,一個姑娘家獨自在外,總是危險的。
崔寶兒一直跟著我。
我對他道:「你不用可憐我,快回去吧。」
他挑著眉,嗤笑一聲:「誰可憐你了,小爺我是青牛村待得太久了,也想出來走走。」
崔寶兒此人,我初見他時,還邋裡邋遢,衣衫褴褸像個乞丐。
他說他爹死了,娘跑了,家中原本還有個太奶奶,後來也去世了。
他一個人長大,無依無靠,一直生活在霧裡鎮青牛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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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很摳,一門心思地想要攢錢娶媳婦。
如今倒是大方,拿出身上的錢,給我買很多好吃的,好玩的。
我初到人間,對花ẗù⁰錢很沒有概念。
隻用不久,便將他辛苦攢的錢財揮霍幹淨了。
對此我很抱歉,道:「崔寶兒,你娶媳婦兒的錢被我花光了,這可咋辦呀?」
他面上一紅,哼了一聲:「你知道什麼呀,沒錢我也能娶上媳婦兒,村裡喜歡我的小姑娘多的是。」
「那你為啥還要攢錢娶媳婦兒?」
「因為我想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小姑娘。」
「你喜歡什麼樣的小姑娘?」
「瘦瘦的,臉像個鵝蛋,皮膚白白,眼睛大大,鼻子小小,頭發烏黑油亮,很長很長……」
「哇,那一定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。」
「對,很漂亮。」
他看著我笑,熱鬧的集市,背對著陽光,清晰可見紅紅的耳朵尖,然後又補充了一句:「還很勇敢。」
後來我們沒錢了,每到一個地方,住上幾天,崔寶兒便想辦法去幫人打雜。
他是個很聰明的,總能短時間內找到各種活計,一直也沒讓我餓肚子。
有家客棧老板,看他模樣長得好,體格也不錯,三番五次地想把他留在店裡,銀錢給得還挺高。
那客棧有吃有喝,女掌櫃風韻猶存,總笑眯眯地看著他,嬌顫著喚他「寶兒」。
聽聞我是崔寶兒的妹妹,她待我尤其好,十分熱情。
她勸我們留下,我貪吃了人家的東西,確實也願意留下。
結果崔寶兒黑著臉,硬是收拾東西把我拖走了。
我抱著門口的柱子死活不願意走。
他的臉更黑了,低聲吼我:「我看你一點也沒開竅,我這就拿根棍撬開你的腦子看看。」
這還是他第一次吼我。
我生氣了,不打算理他了,轉身就走。
他也不道歉,冷哼一聲拿著包袱跟在我後面。
天冷的時候,有次趕路,我們沒找到住處。
於是在一山洞湊合了一晚。
那晚真的好冷,外面下起了雨雪,連幹枯的柴都撿不到。
崔寶兒試了幾次,都沒有點火成功。
最後我們分別吃了塊饅頭,打算聊天度過。
我沒了蓑羽,實在是不抗凍,不多時便凍得瑟瑟發抖,小臉慘白。
崔寶兒便問:「我抱著你行嗎?」
我哆嗦道:「行啊,你快點的。」
四周太暗,我看不太清他的臉,但他似乎有些扭捏,隔了好一會兒,才別別扭扭地伸出胳膊,將我圈在懷裡。
他懷裡真的好暖和。
他還握住了我的雙手,不停地呵氣,幫我搓熱。
我抬頭看他,忍不住道:「崔寶兒,你對我真好。」
他冷不丁地笑了一聲,揶揄道:「那你如何報答。」
我貌似認真地想了這個問題,問他:「你想要什麼報答,我現在就是個普通的人,什麼也沒有。」
「你有。」
「什麼。」
「你還有心,我希望,那裡面有我。」
「啊?」
「啊什麼啊,我都跟你出來兩年了,連個名分也沒有,小爺我白養你了。」
他兇巴巴的,黑暗之中,又哼了一聲。
我道:「你不是我哥哥嗎?」
「我才不要做那種哥哥。」
「那你要做哪種哥哥?」
他頓時語結,呼吸變得緩慢許多,我靠在他懷裡,感覺到了怦怦的心跳聲。
那心跳聲越來越響,好似連我也感染了,我忍不住笑了,取下脖子上的銅鈴,戴ţù₀在了他的脖子上。
「什麼?」
「嫁妝。」
「……」
完了,他好像心跳得更快了。
「那,我能親你嗎?」
「應該能吧。」
「你閉上眼睛。」
「這麼黑,我閉眼睜眼沒區別啊。」
「……那我親了,你把嘴巴噘起來。」
「……」
真好,他身上好暖,還有烏鴉喜歡的草木味道。
如此地令我心安。
我想,我們這一生,會如同這塵世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一樣,普普通通。
我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,以為自己可以扶搖直衝,過轟轟烈烈的一生。
但其實,時間會告訴我們答案,終其一生,平淡才是這世上最真的幸運。
那便讓我們,一直一直,做一個幸運的普通人。
崔寶兒吻了我,他很害羞,也很緊張。
最後還結結巴巴地問我:「感,感覺怎麼樣?」
我啊了一聲:「我剛才好像和雞屁股親了一下?」
「不可能,再試一下!」
12
我和崔寶兒在外面浪蕩了兩年。
最後身無分文,灰溜溜地回了青牛村。
回去之後,我們便成親了。
哦對了,我見到了我哥哥。
青牛村的人依舊在採石頭,他們每隔一年,依舊過來收。
隻是我和崔寶兒,無法再做這樣的營生了。
二哥很不解,他道:「蓬萊的人不會再找你了,烏鈴鐺已經死了,你如今是人,吃不了蟲子,你要吃飯,吃飯就得花錢!」
「我每天都吃飯啊,我相公上山打獵,然後到鎮子上賣掉,我們能掙好多錢呢,一張完整的狼皮,能賣十兩銀子呢。」
我沒撒謊,我和崔寶兒確實過得很好。
屋子雖簡陋了些,但該有的物件都添置了的。
冬天有炭爐,他還獵了漂亮的狐皮,做了圍脖和氅衣給我。
我長胖了許多,他時常笑話我如今不再是瘦瘦的小姑娘,變成了臉圓圓的姑娘。
我便瞪他一眼,哼道:「那你還喜歡瘦瘦的小姑娘嗎?」
他又得意地笑:「我一直沒變啊,喜歡漂亮的。」
崔寶兒待我很好,他要做很多很多事,一如從前在外面浪蕩,掙錢養家是他,洗衣做飯還是他。
沒辦法,我一隻烏鴉出身的人,實在是掌握不好火候,做出的飯菜慘不忍睹。
崔寶兒常說他娶了個祖宗。
但我到底還是有些用處的,我在院子裡養了一籠子雞。
可惡的崔寶兒,每次他在灶間炒菜,我嚷嚷著要幫忙,他都會敷衍著遞給我一根柴火棍,推我出去——
「給你根棍出去玩。」
「我玩什麼呀。」
「院子裡有雞屎,你去戳一戳。」
「……好主意,我戳一坨放你嘴裡。」
「……還想不想吃飯了,惡不惡心。」
轉眼間,又過五年。
我和崔寶兒生了個小閨女,快四歲了。
那是個真正惡心的主,她敢拿棍子戳雞屎,然後放湯裡攪一攪。
我:……
崔寶兒剛燒好的蘿卜湯。
他從灶間出來,端著炒好的菜,問我們怎麼不先吃。
然後我們娘倆眼睜睜地看著他盛了一碗湯,嘖嘖有味地喝了幾口。
「真鮮啊。」他說。
我:「……」
四歲的崔妙妙:「爹爹,真的好喝嗎?」
「好喝啊。」
「我明天還給你戳。」
哦吼,真是個孝順孩子。
崔妙妙五歲的時候,我大哥二哥又來了青牛村。
妙妙叫他們大舅二舅。
雖然她不知道,舅舅們為何總是遮得嚴嚴實實,穿蓑衣,戴鬥笠,面都不露。
但這並不影響他們的感情。
舅舅從來沒有抱過她,也沒有牽過她的手,即便是說話,也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。
但他們會給她帶禮物。
有時是亮晶晶的寶石,有時是亮晶晶的琉璃珠子,還有時是亮晶晶的小瓶蓋。
妙妙問我:「舅舅怎麼老是送我亮晶晶的東西。」
我忍不住笑了:「因為他們喜歡亮晶晶的東西,想把最好的送給你。」
自我嫁給崔寶兒,哥哥們每年都來一趟。
但他們沒有到家中吃過一頓飯,更沒有喝過一滴水。
我經常鄭重地告訴妙妙:「舅舅來的時候,不準靠近他們,隻能說話,不能接觸。」
妙妙擺擺手:「知道啦知道啦,舅舅是蓬萊商客。」
那一年,妙妙五歲,哥哥們走的時候,除了送給她一枚發光的小瓶蓋,還多了個亮晶晶的小鈴鐺。
她遞給我道:「二舅說,這個是給你的。」
「給我的?」我有些詫異。
那小鈴鐺看樣子是銀子做的,小巧精致,搖晃起來叮叮當當地響。
妙妙道:「他說你有個鈴鐺,但是不會響,可以把這個小鈴鐺和那個穿在一根繩上,兩個鈴鐺碰撞,就都會響啦。」
我腦子嗡的一聲,突然感覺天旋地轉。
他會思考了,他開竅了……
我不確定這是不是真的,雖然我心裡清楚,很大概率是這樣的。
我很害怕,手開始抖。
崔寶兒回來的時候,安慰我說:「別急,事情也許沒那麼糟糕,別自己嚇自己。」
當然,事已至此,急也沒用。
我們隻能慢慢等待,焦急地等待,一年後他們還會不會來。
13
哥哥沒有再來青牛村。
意料之中,卻也鑽心之痛。
真到了這一天,我控制不住地哆嗦,仿佛墜入寒冰湖底。
好冷。
這一年,我瘦了好多,日復一日地等待中,耗盡了我所有的耐性。
崔寶兒眼圈紅了,他眼睜睜看著我吃不下飯,終於帶我上山,在我們初次相見的那棵老樹下,挖出了我的蓑羽。
他沒有燒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