既然不怕火,不妨以玄冰試之。
北海挖出來的千年玄冰,是淬了毒的猛劑。
我快被凍死了。
蓑羽化作翎毛,將我遮得嚴嚴實實,卻起不了一點作用。
全身的骨頭都要碎了。
好痛好痛。
撐不住的,我一向很怕冷。
意識喪失時,我迷迷糊糊夢到了幼時。
那時我還未滿百歲,扎兩個羊角辮,是個呆頭呆腦的幼童。
我爹整天抱我出去溜達,一遍又一遍地說鈴鐺可乖啦。
娘總把最好的仙蟲留給我。
大哥摸我的腦袋,總是說:「以後哥哥教你飛。」
二哥塊頭大,隻會傻乎乎地衝我笑。
後來時間過得很快。
輾轉大哥成親了,部落裡的火把高舉,耀眼如星辰。
烏鴉部落都是傻子,但他們也會一飛衝天,氣勢洶洶地去金雕族,為族裡最出息的一個孩子討個說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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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們又在唱歌了——
東夷有暘谷,暘谷有大木,九日居扶樹,神鳥來送福……
大家載歌載舞,舉著火把。
我同二哥坐在一塊,看著耀眼的火光,咧嘴問他:
「二哥,你怎麼還沒娶媳婦?」
「鈴鐺,沒有姑娘喜歡我。」
「……我覺得,很快就有了。」
「我也這麼覺得!」
嫂嫂有身孕了,我快要做姑姑了呢。
夢到的時光,仿佛是這一生最快樂的事。
那時我很傻,隻會仰望著大殿下,一臉單純地告訴他——
「我隻知道星辰樹喜歡我的太陽花,它們不是日和月,也不是雲與海呀,它們隻是一棵樹和一朵花,可以在一起的。」
太陽花,會永遠陪著那棵樹。
我的大殿下看著我笑,眸光Ŧų₄柔軟。
他在星辰樹下吻了我,那時萬物生長,沒有雲與海的距離,隻有搖曳的太陽花,動人心魄。
我的眼睛裡,隻有他。
他握著我的手,道:「怕什麼,有我在。」
後來啊,後來我有了另一個很好很好的少年。
他陪著我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。
他說:「人總要先認清自己,才能知道活著的意義,否則糊糊塗塗一輩子,豈不白活?」
他還說喜歡瘦瘦的,臉像鵝蛋,皮膚白白的小姑娘。
他的錢都花在我身上了,說希望我心裡有他。
我們有個孩子,叫崔妙妙。
曾經,我也有世上最平淡的幸運。
崔寶兒在灶間做飯,我從未見過任何一個男人,炒菜的時候那樣嫻熟又好看。
他笑起來的時候,眼睛怎麼那麼亮呢。
一個崔寶兒,一個崔妙妙,還有一個烏鈴鐺……我們本該永遠在一起的。
我想吃崔寶兒做的飯了。
我想回家,回青牛村,抱一抱那個肉嘟嘟的小姑娘,然後告訴崔寶兒,那新鮮的蘿卜湯,裡面有雞屎。
我的妙妙啊。
娘真的回不去了。
快被凍化了吧。
也行,我該去找哥哥他們了。
當時匆匆一別,還未好好地說句話。
大哥二哥,等一等我。
等下,再等下,我聽到崔寶兒的聲音了。
他怎麼會在雲霄地宮呢,他在跟誰說話。
「鈴鐺,你是個勇敢的姑娘。」
我看到他了。
我在爐鼎內,他在爐鼎外。
他手中拿著我送給他的嫁妝——那隻沒有銅舌的鈴鐺。
他問我道:「聽說過莫邪劍嗎?」
「鑄劍師幹將,用絕世寒鐵打劍,可那把劍始終缺了靈氣,無法煉成,他的妻子為了不讓他頹廢下去,以身祭劍,跳入了冶爐。」
他在說什麼?他想做什麼?
我的意識懸在半空,想同他說話,卻開不了口。
內殿數百隻爐鼎,一丈多高,個個烈焰焚燒。
他爬上那大鼎,手裡攥著鈴鐺,面對的是熊熊火海。
「娘子,我來幫你喚醒東皇鍾,你盡管去做自己該做的事,飛向你的太陽。」
不,不,他在做什麼,他是不是瘋了。
我拼命地想要朝他喊,拼命地想要醒來。
大鼎的火海卷起了風,將他的衣衫吹得凌亂。
頭發也亂糟糟的了,一如我初次見他,眸若朗星,亮得出奇。
他笑了下,眉眼彎了又彎,「別忘了妙妙,她在等你回家。」
說罷,他轉了個身,朝著背後焚燒著的火海倒了下去。
他以血肉之軀,祭了那東皇鍾……
爐鼎之內,我睜開了眼睛。
痛嗎?
痛。
那為何這般平靜?
因為崔寶兒為我,我為眾生。
我飛出爐鼎的時候,赤著腳,長發散落,眸子平靜得了無波瀾。
手伸向後,我抽出了身上那根鴉翎,化為鋒利的長劍。
然後凌空而已,飛出了地宮。
雲霄神宮,廣袤無垠,雲霧繚繞。
那日一道金光橫出,紅日當頭,壓頂下來,燃了熊熊烈火。
整個蓬萊便這麼燒了起來。
成千上萬的烏鴉包圍了那座寶殿。
我一步步走過去的時候,無一人阻攔。
他們都在說,是太陽神鳥應劫出世了。
沒錯,我的原身,已經不再是一隻黑黝黝的烏鴉。
鳳帝活了五千歲了,不知吃了多少的金烏丹。
但這次他無法涅槃成功,也等不來救命的丹藥了。
我走向他的時候,他面露懼意。
佛擋殺佛,神擋殺神。
鳳凰族十方神君,來一個殺一個。
那雍容高貴的鳳娘娘,終於不再是悲憫模樣。
這麼快,我就將話還給了她——
「不要心懷怨恨,太陽神鳥統領天地,為眾生立命,要你的性命,是你的榮耀。」
她慌了,退後躲藏,不停地叫著她的兒子。
然而她的嫡子虞陽君,擋在了我的面前。
我知道他很有本事,鳳翎化劍,所向無敵。
他是蓬萊最耀眼的神君。
但是我討厭他清冷的眉眼,平靜的眼神。
他為什麼不慌呢。
不慌,就該死。
我盯著他,緩緩道:「命由天定,虞陽君切勿手下留情。」
他當然不會手下留情,他高高在上,仍是那個端如皎月的大殿下。
他從來可以俯視我們,用憐憫的眼神。
隻是這一次,我的鴉翎穿透了他。
說好的不必手下留情,他的長劍同樣抵在我的胸口,卻不慎掉落了。
我討厭不講規則的男人。
他被我的鴉翎穿透,跪在我面前,很不客氣地將身體重量壓向我。
我撐住了他。
他竟然笑了,下巴抵在我的肩頭,心情愉悅的樣子。
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,低沉動聽——
「星辰樹開花了,你看到了嗎。」
星辰樹開花了。
可是我的殿下,雲還是雲,海還是海,它們無法相愛。
世間太多的愛而不得,不差我們一個。
所以殿下,永遠別再遇見我。
尾聲:
金烏應劫而出。
鳳凰神鳥一族,帝後殒命,十方神君,盡斬。
蓬萊再無鳳凰,盡數流放西夷鳳鱗洲。
蓬萊亦無雲霄神宮,隻有大日金烏殿。
我是鈴鐺,也是應劫而出的太陽神鳥。
我手中有東皇鍾,可召喚日月星辰。
天地之間,皆由我掌控Ťŭₓ。
蓬萊烏鴉不必生活在癲崖下,萬物生長,隨意何處安家。
大椿樹下,仙草仙蟲,屬於這天和地。
丹雀金雕等部族,皆以臣服。
大日金烏殿,廣袤無垠,雲霧繚繞。
朝來寒雨,天涯路遠。
崔妙妙終於被接了過來。
她仿佛長大了,沒有問過爹爹在何處。
我後來才知,崔寶兒是自個兒起意來蓬萊的。
他對妙妙說:「我要去救我的娘子,但是放心不下我的女兒。」
妙妙道:「你去吧,我乖乖地在鄰居大嬸家等著,你要發誓,一定要乖乖回來。」
「我發誓,一定讓你娘回來。」
「你也要回來。」
「放心,我與你娘同在。」
那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,他一個凡人,怎麼可能來得了蓬萊。
即便渡得過東海,也穿不過黑瘴林。
也不知他運氣究竟是好是壞,他千辛萬苦,方在東海上了岸,便被鳳凰神鳥族的人抓去了。
即便他不來,他們也要去抓他的。
這是虞陽君的意思。
也是他帶他去了地宮,告訴他我正在那爐鼎裡凍著,快要碎了。
崔寶兒以身祭東皇鍾,方得金烏應劫而出。
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天意。
天地易了主。
但他們都走了。
不會回來了。
隻有我成了神,
神本就該參透世事,不被世俗紛擾。
神憐憫天下蒼生,就該失七情六欲。
對的,這是對的。
我會帶著我的女兒,在大日金烏殿俯瞰四海。
看輕舟過了萬重山。
然後告訴她,這世間萬物,頭頂青天,腳踩大地,心懷慈悲,堂堂正正,方為眾生平等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