塞北晝夜溫差極大,夜裡悽寒透骨,而到了白天,太陽曬在皮膚上卻幹到刺痛。紀初桃撩開車簾望去,隻見黃沙白日,一旁馬背上的安溪郡王紀琛已曬得面頰發紅,呼吸急促。
也真是為難他了,十幾年沒人惦記的宗室後人,一朝被選為和親對象,要娶一個素不謀面的敵國女子為妻不說,還要跟著北上受這等顛沛之苦。
紀初桃擰了湿帕子,從車簾後伸出,遞給馬背上的紀琛道:“安溪郡王,你擦擦臉罷,別熱著了。”
紀琛驅馬過來,於馬背上俯身,恭敬地接過帕子道:“多謝三公主。”
紀琛一路上安安靜靜,再累也不曾有一句怨言。雖隻比紀昭大兩歲,卻難得不是個驕縱浮躁的性子。
紀初桃對他頗有好感,問道:“你是先英王的後人?”
紀琛答:“英王乃是臣的祖父。”
紀初桃道:“算起來你應該是本宮的堂兄,為何之前不曾聽過你?”
紀琛解釋道:“臣原名叫‘紀承嗣’,籍籍無名之輩。因受命聯姻,大公主便賜名為‘琛’,封安溪郡王,故而您不曾聽過。”
提到‘紀承嗣’這個名字,紀初桃倒有幾分耳熟了。
傳聞英王仙逝後,承爵的二代英王是個不成器的紈绔子,多次仗勢欺人,被先帝褫奪了爵位,自此英王一脈沒落,再未於朝堂出現。
紀琛短短十七年便經歷了年幼富庶到少年沒落,再到封王和親的大起大落,仍能有這般寵辱不驚的氣度,實屬不易。
大姐看人的眼光,還真是老辣。
正想著,忽聞一陣慘烈的馬嘶,騷亂中,紀琛坐騎中箭,他本人亦被吃痛發狂的馬兒甩下,重重摔倒在黃沙官道上。
“怎麼回事?”紀初桃問。
拂鈴放下車簾,護住紀初桃道:“殿下,有馬匪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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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沒有結隊的馬蹄聲,不是馬匪。方才見射中馬匹的箭極短,本宮曾聽祁炎提及過,像是北燕軍隊慣用的手弩。”
想起當初大姐說過的,北燕攝政王李獒與皇子李烈爭權之事,紀初桃捏緊袖子,蹙眉道:“北燕內亂,有人不希望李烈活著回去。”
“殿下的意思是,是北燕的人來刺殺質子?”拂鈴面色一沉。
馬匪不劫官家,尚有商榷的餘地。可若來的是北燕的刺客,一群亡命死士,比馬匪更為棘手。
箭矢不斷,不少釘在了馬車壁上,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聲。
“霍謙!”紀初桃穩住發顫的呼吸,於馬車中竭力道,“他們想殺的隻是李烈!將囚車拋下,趕緊走!”
霍謙領命,一刀斬斷囚車車轅,將蓋著黑布的囚車留在原地,護著紀初桃的馬車一路朝著朔州方向奔去。
紀琛手臂受了傷,馬也死了,這種情況無異於九死一生。紀初桃唯恐他死在亂箭之中,便命侍衛放緩馬車速度,喝道:“郡王,上車!”
紀琛快跑幾步,躍上馬車,衣衫凌亂滴血,長出了一口氣。
他艱難拱手,朝紀初桃露出一個感激的笑來:“多謝三公主搭救之恩!”
紀初桃肅然道:“感謝的話,留到脫困後再說。”
自昨日在驛館,李烈提醒她要小心“馬匪”,紀初桃便隱約猜到越接近邊境,則越危險。為了以防萬一,她匆匆召集使團議會,兵分兩路,孟蓀和其餘人帶著真正的李烈棄車換馬,輕裝繞小路入朔州,自己則帶著假囚車從官道後行……
隻是這招金蟬脫殼乃權宜之計,那輛假囚車攔不了北燕刺客太久。
果不其然,刺客們挑開被射成篩子的黑布,見囚車內空空如也,便知上當。他們對這裡的地勢極為熟悉,從小道包抄,很快追了上來。
禍不單行,紀初桃的馬中了箭,竟掙脫韁繩狂奔,沒幾步便氣竭,吐著白沫轟然倒下。
紀初桃的馬車亦跟著劇烈一晃,身子磕在車壁上,痛得人眼前發昏。
霍謙道:“殿下先走,屬下斷後!”
說罷,彎弓搭箭,率先射倒數名刺客。
北燕刺客見了血,反被激起了鬥志,與霍謙纏鬥起來。紀初桃來不及緩過那一陣翻天覆地的眩暈,伸手攥住紀琛道:“霍謙撐不了多久,呆在車中無異於瓮中捉鱉……下去!跑!”
拂鈴護著紀初桃和紀琛下車,立即有侍衛策馬而來,匆忙道:“殿下,上馬!”
話音剛落,暗弩飛來,侍衛陸續中箭倒下,幾名刺客越過霍謙的阻攔。霍謙連發三箭,三名刺客立撲,剩下的兩名卻是手持彎刀朝紀琛撲了過去。
紀初桃與拂鈴皆是宮婢打扮,唯有紀琛穿著王袍,故而刺客以為他才是這隊伍裡最有價值的人質。
紀琛急促喘息,不假思索地攔在了紀初桃面前。
這小子,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了,還想護住別人!
“拂鈴!”紀初桃一聲輕喝,拂鈴抖出袖中匕首,一刀劃破了一名刺客的喉嚨。
趁此時機,紀初桃帶著紀琛轉身就跑。
大漠蒼茫,他們並不認識路,隻不要命地朝前跑著。可北燕刺客卻像是殺不完的豺狼般,又從四面包抄過來……
千鈞一發之際,隻聽馬蹄紛雜,一群人策馬而來,揚起黃塵如霧。
紀初桃心裡一咯噔,想道:不會才出狼窩,又入虎穴,撞上真正的馬匪了罷?
但很快,她發現來人並非馬匪,而是掛著漢人的軍旗,想來是附近趕來支援的戍邊將士。
為首之人身形異常高大,一劍擲出,隻見劍刃的寒光映過紀初桃的眼,準確貫穿了她身後一名刺客的胸膛。
劍尾上,玄色的劍穗在朔風中飄蕩。
一條熟悉的,原本該“丟了”的劍穗。
紀初桃瞳仁微縮,隻覺呼吸和心跳聲被無限放大,定住般立在原地,看著那抹熟悉的身形策馬奔來,朝她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。
塞北朔風吹得他戰袍獵獵,那手在刺目的陽光下,鍍著淺色的光邊。
那一刻,紀初桃看見了她的英雄。
紀初桃下意識伸手,繼而手腕被緊緊握住,隻電光火石的一剎,錯身間她已被大力拉上馬背,禁錮在某人寬闊硬實的懷中。
勒馬回身間,祁炎傾身拔下屍首上的佩劍,順手斬殺追上來的刺客,隨即一夾馬腹,帶著紀初桃殺出重圍。
紀初桃看見了孤零零被落下的紀琛,忙從重逢的喜悅中抽神,扭頭道:“哎等等,別丟下他!”
不知是不是錯覺,祁炎原本就冷峻的側顏更沉了幾分。
祁炎眉目如刀,策馬過去,拎雞崽似的拎著紀琛的後領,將他隨意丟上一匹馬背上,如同對待戰利品,將沙袋般橫掛在馬背上的紀琛勉強帶了回去。
祁炎大概出來得匆忙,連戰甲都沒來得及穿,隻穿著單薄的武袍和玄色披風。隔著薄薄的衣料,紀初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祁炎胸膛堅硬飽滿的輪廓,和無數次溫存相依過的那般,溫暖而可靠。
風呼過耳畔,紀初桃猜測過無數次祁炎見到她該是什麼反應,唯獨沒有想過會是這般無言的沉默。
若說不想見到她,可祁炎的心跳分明很快,都快將她的後背撞麻。
快馬加鞭,很快到了朔州軍營。
祁炎先一步下馬,將紀初桃扶了下來。
“殿下!”孟蓀聽到動靜,掀開帳簾出來。
“孟侍郎。”紀初桃隻好將手從祁炎掌心抽離,定神詢問正事,“北燕質子呢?”
“按照殿下的部署,已平安護送至軍營中。”
見到紀初桃平安歸來,孟蓀緊繃的俊顏方舒展些,恢復了素日的儒雅之態,朝紀初桃道:“臣見殿下的人馬久久未至,便猜測是遭遇了伏擊……”
話還未說完,便見一柄未出鞘的長劍橫過,制止他繼續靠近紀初桃。
孟蓀垂首看著抵在自己肩頭的長劍,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。
另一匹馬上,紀琛艱難滑下來,晃蕩一下勉強站住身子。見氣氛不對,他也不敢做聲,隻捂著被馬背頂得生疼的胃,默默躲到無人的角落吐了個天翻地覆。
“孟大人這馬後炮的本事,實屬厲害。”祁炎的聲音比冰川還冷。
“祁炎!”眾目睽睽之下,孟蓀著實無辜難堪,紀初桃便輕聲解釋,“這計劃是本宮布置的,怨不得他。”
祁炎聲音很冷,眼神卻很像是湧著巖漿,收劍道:“殿下的賬,臣一會兒就和您算。”
說罷,不顧孟蓀的目光握住紀初桃的手,一言不發地將她入了自己的營帳。
孟蓀淡然撫平被劍鞘低得起皺的衣襟,望著營帳的方向,眉頭皺得更緊些。
帳簾放下,營帳中落下一片昏暗,靜得隻聽見呼嘯的風聲。
“祁炎,你慢些!”紀初桃軟聲道。
祁炎沒有松手,隻背對著她,肩膀微微起伏。
生氣啦?
紀初桃哭笑不得,側首努力去觀察他隱在陰影中的臉色,細聲道:“小將軍是有什麼賬,要和本宮算……唔!”
話未說完,她已被拉入一個硬實的胸膛,緊緊禁錮。
祁炎滾燙的呼吸噴灑在頸側,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,帶著凌寒的低啞:“是不是臣平日太收斂了,殿下才這般有恃無恐?”
直覺不妙。
“你先放開本宮,本宮快喘不上氣了!”紀初桃推了推他,卻像是在推一堵牆,紋絲不動。
祁炎一手按著她的後腦勺,不許她退離,手臂仿佛要將她纖細的腰肢摟斷,惡狠狠兇悍道:“又不聽話亂跑,該如何罰殿下才長記性?”
第72章 懲戒 可這次,祁炎沒……
祁炎生氣的時候會親得有點兇, 捏著人的下巴,以一種絕對掌控的姿勢攻城略地,不容退縮。
紀初桃如深潛浮水, 急促喘息,抵著祁炎硬朗的胸膛道:“別鬧了, 本宮來這兒真的是有正事……”
祁炎盯著她微微張合的紅潤唇瓣, 喑啞道:“殿下的‘正事’, 就是將自己置身險境?”
紀初桃道:“北燕刺客偽裝成悍匪, 其目標隻為刺殺李烈。不論北燕攝政王或是李烈黨派,都沒有餘力與大殷再起紛爭,若殺了大殷使臣, 則大殷必舉國之力滅北燕全族,他們不會傻到自斷絕路。”
兩國交戰,尚不斬來使, 更遑論議和之時?
最多不過擄一個值錢的人質——譬如紀琛, 去換李烈。
祁炎聽她一番分析,短促哼了聲, 涼飕飕道:“多日未見,殿下高瞻遠矚, 令人好生佩服。”
紀初桃自然聽出了他言辭中微慍而反諷的語氣。
“用李烈換北燕臣服附屬,休戰百年,他不能死,此乃其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