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公公輕輕地帶上了門。
書房是三間的結構,中間是個小廳堂,左間是真正的書房,右間是主人休憩的臥室。
看著左間的簾子,舒寧手心開始出汗。
《都市神醫》裡,她剛去的時候不是特別怕大反派沈穆,是因為她知道劇情,沈穆隻是喜歡抓林盈盈,沒有真正地傷害林盈盈。
這次不一樣了,穆王是真狠,兩家也有直接的仇怨。古代皇權最大,穆王想殺她,隨便找個理由,隻要能解釋地過去,譬如她意圖行刺、以下犯上什麼的,大理寺刑部絕不會追究,誰讓與高高在上的穆王相比,她甚至宋大人,都隻是一隻小小的蝼蟻。
如果有別的選擇,舒寧一定不會來見穆王,可穆王是她在這個世界無法避開的一把大刀,就懸在她的頭頂上方,隨時都可能掉下來,舒寧隻有先將這把刀移開,才能安心地去想辦法賺錢,自力更生了再談一段純粹的戀愛。
既然無路可退,那就咬牙向前。
舒寧挑開那層深色的簾子,走了進來。
這間書房很寬敞,明媚的春光沿著南面一排窗戶灑進來,亮亮堂堂的。
在那一片暖光中,有個穿墨色蟒袍的男人面朝舒寧這邊坐著,微微低著頭,在擦一把小小的匕首。那是一把木頭手柄的匕首,手柄看起來有點髒,像是被一雙髒汙的手常年使用,汗水已經深深滲透了進去。
手柄雖舊,匕首的刀刃鋒利無比,陽光在刃口受阻,彈起一道凜冽的光。
舒寧的眼睛被那寒光閃了一下,下意識地偏頭。
就在這一瞬間,穆王抬眸看了過來。
等炫目的寒光不見了,舒寧重新看過來,就對上了一雙寒冰似的眼睛,不是山巔那層會在春天融化成清澈水流的浮冰,而是在更深處凍結了十年百年甚至千年的冰,春天的溫暖夏天的熾熱一絲都滲不進去,秋天的涼冬天的寒也無法再影響其分毫。
舒寧不由自主地戰慄。
穆王殿下無疑是俊美的,可在他面前,沒有女子敢欣賞他的外表,隻會深深地恐懼於他的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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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民女拜見王爺。”
入鄉隨俗,舒寧恭順地跪了下去。
穆王看她一眼,繼續垂眸擦拭匕首:“何事求見?”
舒寧來之前打過腹稿,很長的一段,背得滾瓜爛熟,可此時此刻,真的站在生死的邊緣,舒寧竟然一句都想不起來了。
腦海裡一片空白,但舒寧知道,她是來賠罪的。
“王爺,民女是來向您賠罪的,當年我們宋家悔婚,實屬無情無義之舉,民女,民女知道無論我們怎麼做都彌補不了當年犯下的錯,今日民女過來,是想問問王爺有沒有什麼要求,又或者我們做點什麼,能稍微補償王爺,讓王爺消氣。”
說完了這些話,被舒寧忘掉的那段精心設計誠意滿滿的賠罪之詞竟然又冒了出來,詞藻之優美、情感之真摯,絕對是舒寧寫小作文裡的最高水平。
小作文裡隻是道歉沒有提到補償,因為舒寧知道自家補償不了堂堂王爺什麼,萬一穆王直說要她們一家的命,是給還是不給?
可惜舒寧沒算到自己會在關鍵時刻掉鏈子,還是說出了不該說的。
“補償?”
前方傳來一聲冷笑。
舒寧心尖一顫,正想趁機挽回這句話,坐在書桌後的穆王殿下突然站了起來,一步步朝她靠近,衣擺下的黑靴都物隨主人,帶著一股煞氣。
舒寧緊張地半抬起頭,才發現高高大大的男人手裡竟然還拿著那把匕首,匕首在穆王修長的指尖被熟練地拋起接住、轉來轉去,如同兒戲,匕首是,人命也是。
舒寧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。
真的這麼狠嗎?
在舒寧最後的祈禱中,穆王停在了她面前,那把鋒利的匕首尖正對著她的眉心。
舒寧抖得更厲害了,越抖越不敢動,垂著睫毛,小臉蒼白,漂亮的嘴唇都漸漸失去了血色。
“補償,你們能補償我什麼?”
終於,那匕首離開了她面前,穆王圍著她打量起來,目光陰冷,如獨居的野獸欣賞自己的獵物,很快,他止步在纖細單薄的姑娘背後,視線定在了她雪白脆弱的脖子上。
小巧陳舊卻依然鋒利的匕首在他指間轉了一圈,重新對準了她。
第036章
舒寧隻覺得脖子一涼。
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。
她看不見穆王的臉, 也無法揣測穆王的心情,但舒寧試著代入穆王的人生:一個長在小官之家的少年,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, 隻看得見父母感情很好, 享受著普通百姓無法擁有的體面生活,有一天父親被抓走處死了, 他與柔弱的母親相依為命, 不久母親也撒手人寰,他被迫去碼頭做苦力為生。
看不到前途的灰暗日子,一日一日地苦捱,那雙習慣了握筆的雙手生疏地扛起一袋袋米糧。少年被迫陷進了逆境,可他的身體還不習慣這種高強度的折磨,當手心磨出了血泡,當肩膀酸痛的抬不起來,當眼前的飯菜全是糟糠剩菜,也許,他會想到自己還有一門婚事, 也許,他會希望未婚妻的家裡伸出援助之手, 帶他離開那種枯燥又無望的深淵。
可他等來的是什麼?
是宋大人嫌棄的嘴臉,是宋大人遞過來的一紙退婚書,是宋大人催促他快點按手印的冷言冷語。
現在他封王了,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,這時候,當初看不起他的未婚妻,來賠罪了。
原諒是不可能原諒的。
舒寧做不到那麼狠心殺人,但她會比較高興聽說對方一家的不如意, 而不是他們過得有多好。
“王爺想要什麼補償?”腦袋已經完全被恐懼佔據,舒寧希望穆王能提出什麼要求,由他們一家去努力。
可是穆王沒有回答她,隻有漫長的沉默。
“王爺,您說說話吧,我很害怕。”
身後毫無動靜,隻有一個隨時可能會捅她一刀的狠辣王爺,舒寧真的很怕,就算他要殺她,多說幾句好歹能拖延一些時間。
“說什麼。”匕首再次轉了一圈,男人冷冷地問,聲音沒有任何起伏。
舒寧抹把額頭留下來的汗,替他找問題:“當年我們家背信棄義撕毀婚書,您不好奇我們在京城過得怎麼樣嗎?還有您這次進京,你不好奇我爹爹他們是什麼反應嗎?”
穆王不好奇,但既然她說了,他忽然想聽一聽。
“你說。”
他仍然站在她身後,看著那段白皙、嫩筍般的脖子。
他沒忘自己有過一個未婚妻,沒忘當年宋家五口進京時坊間對他的冷嘲熱諷或同情惋惜。
他不好奇,隻有恨,隻想讓這一家人跪在他面前,悔恨當年的落井下石。
如今,有一個先過來跪他了。
他給她機會懺悔,他會聽,但絕不會原諒。
穆王願意聽她說,舒寧略松一口氣,隻是仍然不敢完全放松,一邊側目觀察他落在地上的影子,一邊說起宋大人一家在京城的生活——真的不怎麼好。
宋大人在揚州時隻是七品小官,憑借算賬的好本事進京,升了六品戶部清吏司主事。京官名頭挺好聽,每個月能拿到手的俸祿隻有七兩銀子,天子腳下,宋大人連灰色收入也不敢掙了。宋大人以前積攢的家底全花在置辦宅子上了,七兩月俸要養一家五口、六個下人,能存下來的隻有一點點,日子過得隻能說不愁溫飽,但絕不敢鋪張浪費。
“有一次我娘要去參加宴會,怕打扮得寒酸被人笑話,偷偷花五兩銀子買了一根銀簪,我爹知道後狠狠罵了她一頓,不許我娘再亂花錢,還逼我娘退了簪子,我娘哭了很久我爹才同意她留下,然而月月都要查賬,我娘再也不敢擅自用錢。”
“我爹也不容易,戶部衙門有同僚給長輩做壽,別的同僚都送五兩銀子的禮錢,我爹也要送,跟我娘要銀子,我娘不給,說我沒有祖父祖母,現在掏這份禮錢都是白掏,往後收不回來,勸我爹別打腫臉充胖子,為這個,他們又大吵了一頓。”
“我哥哥之前中舉,應酬多了,好友間輪流做東請客,我哥也想請,可家裡沒錢,我哥為此常備友人譏諷。”
“我弟弟,看別人穿錦袍戴玉佩,他也想要,要不到就哭,為此我娘沒少生氣。家裡雖然進京了,可日子還不如在揚州時過得舒服,爹爹還常常受上峰的氣,還沒到四十歲,頭上都有白頭發了,娘眼角也有了皺紋。”
一人哭慘一段,不知不覺舒寧竟然說了好多,低著頭,很是為家裡的拮據難過的樣子。
穆王站在後面,面無表情地看著絮絮叨叨的她。
聲音很好聽,就是太啰嗦了。
但就是這些啰嗦,竟然讓他想起了養父、生母。
他也曾聽過養父抱怨官場上的人情往來花銷大,他也曾看見生母路過首飾鋪時投過去的渴望眼神,他當年中了秀才,也曾被好友們要求做東請客,母親既高興他有出息,又為了流水般花出去的銀子而心疼。
他倒是沒有愛慕虛榮向母親索要錦衣玉佩,可養父死了,母親病逝,他什麼都沒有了。
兇神惡煞的王爺又沉默了很久。
沉默比說話更可怕,舒寧懸著心,想起自己還沒有提到宋家二姑娘的悽慘,趕緊補充道:“還有我,在揚州,我是街坊間家境最好的姑娘,同街百姓家的姑娘都羨慕我,奉承我,到了京城,我們家窮,富商家的小姐都敢嘲笑我土,高官家的閨秀更是不把我看在眼裡,過得別提多怄火了。”
穆王則想到了自己。
他現在是四皇子,是穆王,在百姓們眼中高高在上,宋家一家更是怕他,但在京城的世家勳貴眼中,在那三位皇兄甚至後宮嫔妃眼中,他隻是一個出身極不光彩的私生子,沒有人真正看得起他。
“是很怄火。”穆王淡淡道,把玩著匕首,回到了椅子上。
暫且不用被那把匕首近距離威脅性命,舒寧如釋重負。
“你還沒說,你想怎麼補償我。”看夠了她脆弱的脖子,穆王的視線又落到了她的臉上,繼而移到了她身上。一個美人的補償,宋家現在唯一能送得出手的,也隻有她。
舒寧絕對沒想獻身!一是不想走這條路,二是原著裡的宋二姑娘嘗試過了,人家穆王根本不吃這套,是個非常有原則的反派!
除了美色,宋家還能送什麼?
膽小如鼠的宋大人,徐娘半老的杜氏,一心讀書的大哥,還是初中生年紀的弟弟,宋家那四人,什麼也指望不上。
靠自己?
舒寧穿書後會繼承該角色的技藝,像林盈盈的國畫技巧。可宋家二姑娘與杜氏一樣,完全就是個花瓶,連古代閨秀都會學的女紅宋二姑娘都拿不出手,其他沒學過的,琴棋書畫舞,宋二姑娘就更不會了。
到頭來,舒寧還得求助她在現代學的那些東西。
她最擅長漫畫,但穆王殿下可能欣賞不來那麼超時代審美的東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