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時的我隻當好看,卻不知樣樣都是寶貝。
不過,我最愛的還是那棵桂花樹。
師父在下面埋了女兒紅,道我出嫁時定要為我送行。
可她是騙我的。
比如現在,她笑著看向我:「小阿凝,來喝酒。」
我舔了舔唇,卻忍不住問道:「師父,你年年都喝,到底還有幾瓶呀?」
她娥眉一挑:「我說過,我會你養到十八歲。」
我心裡酸澀一過,她又笑著說:「畢竟,十八歲再不嫁不就是老姑娘了麼?」
總歸是禁不住師父誘惑,我小心嘗了一口。
有些辣,有些澀,還有些回甘,不由得吐了吐舌。
師父輕笑,我又繼續喝了一口。
淡淡輕煙,溶溶院落,我抬起頭。
師父正盯著斷崖的方向,目光悲戚。
我問她:「師父,你今年又去西北了麼?」
我對師父並不很了解,隻知道她姓溫,通醫理,博覽群書,琴藝一絕。
還有,她在等一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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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她幾乎每年都要去一趟西北,我懷疑她等的人就在西北。
聽她說,西北的男兒最是赤誠,尤其忠烈。
我咋了咋舌,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見一回。
12
師父收回目光,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我頭頂。
「之前不是一直不收,怎麼如今收了?」
我心虛地垂下眼,她輕嗤一聲,又問道:「小阿凝,你把心弄丟了,對麼?」
我悶悶道:「他……讓我再等等。」
師父瞪我一眼,氣得仰頭喝下一口酒。
我忙解釋:「大不了到時候我再收回來便是。」
她忽地笑了,許是我的錯覺,不然她眼尾怎麼紅了一片?
師父淡淡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,目光迷離。
「小阿凝,你好天真,弄丟的心還怎麼撿得回來?」
我不敢再說話,她帶了幾分正色。
「你要想好,他走的是一條不歸路。」
「若他日真能如願,你怎知他不會為了更重要的東西放棄你?」
我一怔,心裡亂作一團,下意識道:「若他是迫不得已呢?」
師父閉了閉眼,忽問我:「也罷,我留給你的東西還在麼?」
我捏了捏袖袋,點頭道:「在的。」
她又說:「那是我留給你的退路,但願你不會用到。」
我垂下頭,將杯中的酒一口飲盡。
夜色漸深,我腦中迷糊,身旁的師父早已離開。
我渾身暖暖的,像是在夢中。
還夢到了蕭衡,他目光灼灼地望著我,抬手將我手邊的杯子拿走,就著我碰過的杯沿仰頭飲下,然後看著我,口中道:「好甜。」
我怔怔地看著他,夢裡的蕭衡竟這般大膽。
看我不語,他又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:「醉了?」
我搖搖頭,師父說喝這個都要醉,是真沒本事。
他挑起桃花眼衝我笑了笑,眸光潋滟,誘惑般開口:「那你親我一下。」
我腦中遲鈍,目光卻隨著他的話落在那菲薄的唇瓣上。
紅紅的,看起來就很好咬。
我再看他一眼,他很少有這般無害的時候。
試探般,我往前湊了上去。
後頸忽被人一把握住,掌心暖暖的。
他啞著嗓:「你可要想好。」
想到什麼,我問他:「你會為了更重要的東西拋棄我嗎?」
他沉默了,眸光幽暗。
我掙扎著就要往後退,他大掌忽地按下來。
唇上一熱,我聽他道:「不會。」
13
第二天醒來時,師父屢屢看向我的唇瓣。
我遮遮掩掩,她卻遞給我一瓶藥,又忍不住皺眉:「蕭衡那瘋子是狗麼?」
我也在心裡罵了他八百遍,可還是忍不住在師父面前維護他。
「是我,是我不小心。」
今早起來,床頭放著一包芙蓉糕。
我才知道,昨晚一切都不是夢。
隻是後來,蕭衡說了什麼,我也記不清了。
隻記得,他要我親他。
兀自出神時,院外傳來輕響。
下一刻,蕭衡推開門進來,徒留一地屍首。
師父已然不悅,瞥了眼他身上的血跡,又看一眼正在處理屍體的離弋,「砰」的一聲放下手中杯子,轉頭回了屋。
我也皺著眉:「你不要總是在我師父面前殺人。」
他無辜地一甩衣袖:「這可是你們昨日帶進來的尾巴。」
見我怔愣,他解釋道:「徐府裡有人泄密,這些是四皇子的人。」
提到四皇子,那便隻能是姐姐了。
我擔憂地看他兩眼:「於你可有礙?」
「連你父親都能查出來,何況四皇子?」
師父一邊說,一邊端著託盤出來,上面備著特制的銀針。
蕭衡也接道:「這是遲早的事,何況我那父皇還巴不得多個兒子一起鬥呢。」
他除掉上衣,師父冷著臉施針。
蕭衡悶哼一聲,師父隻停一瞬,嗤道:「這次過後便無大礙,隻是你自己的身體該有分寸。」
片刻後,她又對我道:「你看著他。」
師父一走,蕭衡就要來拉我的手。
我瞪他一眼,往邊上挪。
「男女授受不親,你還想佔我便宜?」
我可還沒忘昨晚的事,趁我醉酒欺負我,活脫脫一副登徒子模樣。
現下背上扎滿針,還不安分。
他挑了下眉:「那你欺負回來?」
我反應半晌,臉上熱氣蒸騰:「蕭衡你個流氓!」
他還想再說什麼,我連忙道:「別在師父面前說這些。」
他眯了眯眼:「你師父是不是又想給你介紹那些酸秀才?野男人?」
我眼皮一跳,氣道:「是又如何?你能奈我何?」
他忽地一笑,眸色沉沉。
「我是不舍得傷你,隻是那些奸夫,發現一個,殺一個。」
14
因他這句話,我再沒給過他一個好臉色。
連帶著師父也面色難看,不由得問我:「這就是你看上的男人?」
「當初就不該讓你給他送什麼饅頭,養出個瘋狗。」
我罕見地沒再為他說話。
師父一直不喜歡蕭衡,甚至曾一度阻止我去見他。
隻一次,我瞞著她半夜去送東西,險些跌落山崖。
自那之後,她不再阻攔,允我白日去,甚至還會制些藥丸讓我送上去。
而她自己,從不肯踏進那片皇陵。
除了我被嚇暈的那一次。
送了三年饅頭後,蕭衡被放了出來,卻沒了蹤跡。
看我難過,師父輕諷:「心軟如何?養了個白眼狼。」
再次相遇,他已經身量拔高,長成了如玉少年郎,卻因偷習禁術,全身經脈將斷。
我懇求師父,救他一命。
師父到底不忍,為他施針療傷,祛除體內餘毒,卻讓蕭衡發誓,他那些深仇舊怨絕不會牽扯到我們。
因此,蕭衡極少在我面前提及他的事。
十餘年,外面不知被他布了多少暗衛。
院內一派祥和,院外血流成河。
迫不得已時,他也練就了一臉雲淡風輕取人性命的本事,美其名曰:「總不能讓阿凝嚇到不是?」
我和師父齊齊在心裡暗罵一聲「瘋子」。
即便同桌吃飯,師父也甚少對他有好臉色。
外祖母去世前,給我定下與國公府的親事。
師父道那是個龍潭虎穴,不是個好歸處。
而蕭衡,隻會偶爾將目光深深地落在我身上。
我在等他開口,他亦在等我退婚。
但是,都沒有。
若不是沈聿上門退婚,我也不知我們會走到哪一步。
15
幾日後,師父突然說要帶我去給一個貴人上門看診。
我一路幾次想問,可師父卻諱莫如深。
直到站在郡主府門前,我才嚇了一跳。
嘉榮郡主乃是先帝侄女,端王獨女,自出生起便集萬千寵愛。
夫君是當朝榜眼,而她更是文韜武略,皆有涉及。
她是京中世家貴女的典範,也是沈聿口中的妻子該有的模樣。
我沒想到,師父要看診的貴人竟是她。
門口的侍衛通傳一聲,一個老管事親自出來相迎。
師父挑起幕籬一角,他打眼一看,忙彎腰行了一禮。
郡主府寬闊不已,亭臺假榭錯落有致,看得出其主人是用心打理的。
老管事一路將我們迎到花廳。
進了廳中,師父就摘了幕籬。
裡面的端莊婦人抬頭看來,她與我母親年紀相似,隻是更豐腴些。
師父帶著我上前見禮。
她似恍惚一瞬,眼中動容,握著師父的手。
「沒想到還能見到你。」
不過兩秒,師父收回了手。
「我今日帶徒弟來給您看診。」
郡主看我一眼,口中驚訝:「沒想到你如今竟收了徒弟。」
我悄悄挺直了脊背,可不能讓師父丟臉。
師父對我道:「阿凝,你為郡主號脈。」
又對郡主解釋道:「這是我徒弟,徐尚書家徐幼凝。」
她面帶困惑,一旁的老嬤嬤上前耳語了幾句。
我大抵能猜到嬤嬤說了什麼,無非是我被國公府退婚的事。
隻拿出軟枕,在郡主詫異的目光中搭上她手腕。
「郡主之脈弦數有力,您近日可有頭暈、口苦、急躁易怒之症?」
她點了點頭,隱隱有些緊張,我又看了眼她的面貌。
「觀您面紅、目赤、苔黃,這當是肝火旺盛。」
說完,我又看了眼師父。
這種小毛病,普通大夫也能看出,為何師父還要特意上門?
16
郡主也疑惑地看向師父。
師父抿了口茶,直言道:「三皇子被禁,太子失勢,四皇子和陛下鬥得如火如荼。」
「料想郡主也不能安歇,肝火旺實屬正常。」
郡主看了左右一眼,待丫鬟全都退下,平靜道:「隻是四皇子麼?恐怕你忘了一個人。」
師父仍舊沒說話,我卻聽得心驚。
郡主的目光忽然望過來,仔細打量我一眼。
口中問師父:「是因為這個丫頭?」
師父終於放下茶杯,重新戴起幕籬。
「是,也不是。」
郡主看著她,不知道想起了什麼,眸中一痛。
嗓音有些顫:「你到底還是不能釋懷。」
直到走出郡主府,我還是十分困惑。
這一趟比起看診更像故人敘舊。
可似乎也沒說什麼。
出了郡主府,師父帶著我往城西而去。
路過幾處舊邸,曾經的程王府、齊將軍府,就連溫首輔家的宅邸都在這一片。
經過溫家門前,師父腳步頓了頓。
她隔著幕籬看向眼前荒敗的庭院,問我:「你看到了什麼?」
我猶豫一瞬:「人走茶涼,寸草不生。」
她繼續邁步向前:「這些都是牽扯進皇家紛爭的下場,一舉一動,連帶著全府,全族的人都要一起遭殃。」
直到遠遠看見徐府門楣,師父才笑了下。
「我忘了,你爹雖然不是個東西,保命卻厲害得很。」
「你進去吧,這幾日多習琴藝,我想一個人靜靜。」
我雖不舍,還是聽了師父的話。
若再待幾日,怕我爹就會命人去查了。
回了府中,也無人擾我,我翻出琴譜來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