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夜涼,一場夜雨聲勢盛大。
他半夜撐傘走出門外,便見她穿著鵝黃色的雨衣,將小水渠旁的花盆搬到了檐下,雨水在暖黃的燈火裡激蕩起潮湿的水霧,他看她蹲在那兒,久久地看著那個小花盆。
花盆裡湿潤的土壤底下,埋著一顆賀予星從青梧宮帶出來的種子。
若能長出來花葉,用石杵搗碎熬湯,便有增補靈氣之效。
從錦城到南州,她總在盼望它生根發芽,長出傳聞中朱紅的葉片。
可靈氣衰微的當下,一顆千年前的舊種,又怎麼可能種得活。
最終他走過去,將傘檐遮擋在她的頭頂。
她仰頭,望見他握著傘柄的指節,聽見雨滴拍打在傘上猶如碎玉散落的噼啪聲,她半晌又低下頭。
“姜照一,沒用的。”
他說。
也許雨水浸潤過他的聲線,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冷靜得過分。
她卻一下子站起身來,轉身從他傘下走過,看也不看他。
從昨夜到今天,她還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。
李聞寂仍在透過落地窗看向底下的那道身影,開口對身後的檀棋道:“如果不是去過瑤池雪山背後的非天殿,那人又怎麼會知道,我就是非天?”
檀棋一聽,便明白過來,“所以這個人一定是非天殿裡那幾個家伙之中,哪一個人的親信。”
縱然瑤池雪山傾塌,但上面的氣流群也仍未消失,凡人根本發現不了雪山背面的世界,更無法得知那座修羅神像的模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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畢竟尋常精怪家裡所供的修羅神像,都是五官模糊的。
“這件事我去做,先生放心,我一定將這個人揪出來。”檀棋當即低頭應了一聲,隨即轉身便走了出去。
而李聞寂透過玻璃窗,看見底下的院子裡多了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影。
那是這間別墅主人的兒子,最近常是他上來送食材或其它東西,他本沒什麼特別,但這兩天卻總和姜照一在一處說話。
姜照一不願同他說話,但這會兒也不知道那個年輕人說了什麼,她竟然還笑了一下。
年輕人將東西放下就走了,但走到木橋上還回頭朝她招了招手。
秋日的陽光落在李聞寂的側臉,他的神情仍然平淡。
“林先生過生日,他邀請我們去他家吃晚飯,你要去嗎?”姜照一上了樓,出現在他的門口。
她看起來有點別扭,像是正賭氣的小孩不得不同他說第一句話。
李聞寂搖頭。
但見她轉身要走,他便又開口,“你可以不去嗎?”
姜照一腳步一頓,
不由回頭看向他,卻仍梗著脖子,叛逆極了,“不可以。”
李聞寂一怔,正要說些什麼,卻見她又轉過身走到他的面前來,用一雙眼睛望著他,“你為什麼不想我去?”
她別扭又可愛的樣子落在他眼裡,令他忍不住想伸手摸她的腦袋,卻又被她躲開。
“那小道士和青蛙叔叔呢?你也不想他們去嗎?”
“他們去不去,是他們的自由。”
“那我的自由呢?”
姜照一定定地看著他半晌,“你不管他們,卻要管我,李聞寂,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?”
她忽然往前兩步,離他這樣近。
李聞寂眼睫微垂,目光幾乎無法從她的臉上移開。
光線明亮的房間裡,她抓著他的手腕,學著他的那份平靜,“李聞寂,如果我像你希望的那樣放棄你,那你又希望我在你死後,該過上什麼樣的生活?”
“我這樣一個普通的凡人,是不是就應該和另一個凡人結婚,和他做夫妻,給他生小孩,這樣才不算虛度我在你眼裡,這微不足道的一生?”
她問,“李聞寂,你希望我這樣嗎?去做別人的妻子,做別人孩子的母親,或者,最好愛上他,忘了你?”
她輕緩的聲音落在他的耳畔,他的腦海裡似乎已經有了她這番假設裡的種種畫面,她口中的“別人”變成了剛剛在窗外看見的那個姓林的年輕人的臉,而她牽起那個人的手,走入了另一段人生。
指節無意識地屈起,他下颌繃緊。
“如果這是你希望的,”
或是見他久久不說話,姜照一有些失望,還有些生氣,她的眼眶已經有點泛紅,“那不如現在,我們就寫一份離婚協議書,不如我在你死之前就讓你看著我……”
“姜照一。”
她話還沒有說完,就被他打斷。
隔了好一會兒,他伸出手指輕輕地擦過她的臉頰,又俯身抱她,“你不要總說這樣的話氣我。”
“是你先惹我生氣的……”
她趴在他的肩頭,半晌才說。
“李聞寂,我很喜歡你,所以我不想放棄你,但是你好像跟我不一樣,你難道就不會覺得舍不得嗎?”
她委屈的聲音落在他耳畔,房間裡寂靜下來,半晌之後他才輕聲道,“你要好好吃飯,也不要再強撐著不睡覺,”
他溫柔的嗓音就在她耳側,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,“姜照一,我看到了你的決心,所以我不會再那麼做。”
如果他真的將那顆續命珠放進她的身體裡,那麼她一定會像她說的那樣,自己取出來。
“我會在你身邊,等你救我。”
作為神明,這大約是他唯一一次學會妥協。
在最後期限到來之前,他會留在她的身邊,如她所期望的那樣。
聽見他的話,姜照一不由站直身體,仰頭望他,“你不想著走了?”
“還要關著我嗎?”
他低眼看她。
“不關了!”這麼一會兒的時間,隻聽見他的這些話,她臉上又有了些明亮的神採。
“可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。”
他說。
第83節
“什麼?”
姜照一才出聲,卻見他垂下眼簾,目光落在她的腹部,她也不由低頭看自己的肚子。
“你剛剛要跟我離婚,是想嫁給誰?”
他的聲線仍舊冷淡,朝她逼近一步,她便不由後退一步,姜照一有點發懵,卻見他明淨漂亮的眼瞳正低睨她,又問她,“林先生?”
姜照一憋了好一會兒,也沒憋出一句話來,她有點傻呆呆的,隻顧看他無暇的面容。
而李聞寂伸手,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觸碰她的腹部,有幾分漫不經心,“可你這裡有我的孩子,你再嫁給他,他會對這個孩子好嗎?”
姜照一的臉紅透了。
她有點窘迫,哪有什麼孩子,她知道他是故意重提她那天說謊,硬說自己肚子裡有個小孩的事。
“那我就不結婚了,”
在他要收回手的時候,她卻抓住他的手腕,一本正經,“但是我可能就要一個人養他,我又沒有養小孩的經驗,我當一個單親媽媽,要供他上學,還要讓他上輔導班,還要給他買吃的玩的好多東西,我可能會遇到騙子,然後我變成窮光蛋了,那我肯定就要出去打好多份工,我去洗好多好多盤子,然後我又……”
她的胡說八道都被淹沒在他忽然俯身的親吻裡。
“要騙你的錢,應該很難。”
他清冽的嗓音裡帶了幾分細微的笑意,氣息近在咫尺,令姜照一的耳廓燒紅,她想起自己在跟他結婚之前的那晚對他說過的那句“你騙我別的可以,騙我錢可不行”。
他又輕咬著她的唇瓣,將她抱進懷裡。
耳畔急促的心跳也不知道是誰的,氣息咫尺,他眼尾添了薄紅,有種難言的風情。
他知道,
在這世上,隻有她會這樣緊緊地抓住他的手,隻有她會這樣固執得不肯放棄他。
他總想在自己殒身後還給她普通人的生活,讓她平安康健地過完自己的一生,可他僅僅隻是隨著她的那番話,想到她也許會嫁給別人,他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事實。
情愛,總令人生死不能。
神學會了愛他的妻子,
也因此而領略了何為不舍,何為妒忌,何為……七情六欲。
第65章 結婚照片 對她來說,今天是個值得高興……
賀予星一向醒得早, 清晨的丹神山上寒霧漫漫,半遮半掩下的遠山仍舊蒼翠深沉,連從陽臺吹來的風都是湿冷的。
他才懶懶地打了個哈欠, 卻見霧蒙蒙的天光裡,一道颀長的身影就立在陽臺的欄杆畔。
賀予星一下端正身姿,才往前走了兩步, 他卻又驟然頓住。
黑色的風衣衣袖裡露出來的一截雪白的襯衣袖口,已經被殷紅的血液浸湿,血珠一顆顆順著年輕男人的手指下墜,無聲滴落。
“先生……”
賀予星瞪大雙眼, 快步走上去,“先生您受傷了嗎?”
李聞寂聽見他的聲音才回過神,後知後覺地低眼輕瞥自己不知何時被鮮血染紅的衣袖,他略微皺了皺眉, 抬起那隻手的瞬間, 袖口往後, 露出他的腕骨。
原本猙獰的傷疤,血肉重新破開, 成了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子,殷紅的血液止不住地順著他的手腕往下淌。
“隻是舊傷。”
李聞寂輕描淡寫。
“既然是舊傷, 那怎麼又會……”那血淋淋的傷口落在賀予星眼裡,尤其觸目驚心。
李聞寂打量自己滿手的鮮血, “神諭在提醒我。”
神不可毀傷, 身體當然也不該留有疤痕。
但他卻並不一樣。
由凡人之魂靈被渡為無間之修羅,他走向無間的那條路,又豈是那麼輕易的。
食惡鬼之血,誅邪祟之靈, 從千萬次铤而走險的淬煉中,他才如上界所願,成為人間妖魔邪祟心中最令其膽寒的法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