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果然注意到了她,當下就要給她開臉。
她來的時候,脫下了平日那身半新不舊的素色衣服,略施粉黛,頭上戴了一枝紅色的步搖,不似平日那般平凡普通不起眼,似換了個人一般,秀雅絕俗,透著一股輕靈之氣。
我眼前一亮,心中似有鼓點陣陣,我知道,是那頭小鹿在亂撞。
想著不久之後,便能同這丫頭名正言順的朝夕相處,忍不住心神微漾,高興不已。
可是,她拒絕了。
我愣在原地,有些失落,也有些生氣,更多的是不解。
主人這般抬舉,是多少府中丫頭羨慕不來的,榮華富貴,錦衣玉食,甚至我的寵愛,母親的喜愛,都觸手可及,可她,竟然要放棄。
為什麼?到底,是為什麼?
難道曾經的謹小慎微,並不是真的是因為害怕重蹈碧桃的覆轍所做的偽裝?而是真的想要離開?
我沒有聽清她說的什麼,看母親神色不虞,欲要動怒,看她跪在地上,哆哆嗦嗦,我忍不住出聲道,
「既如此,又何必勉強,不如就隨她去,也免得惹得申家不快。」
母親向來聽我的,遂止了怒意,不再追究,給了幾兩銀子將她打發了。?
回到博雅院,看著滿院子的碧玉蘭,柔韌皎潔,清麗幽香,自嘲的笑了笑,罷了,早知她是個小騙子,何必強人所難。
我開始刻意回避與她見面。
真是可笑,從前是她對我避之不及,如今卻調轉了個位置。
我隻是怕,再多看她一眼,就會忍不住開口讓她留下,再不放她離開。
Advertisement
沒過幾日,母親又指了兩個丫頭來我的院子,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,但都模樣標志,性子和婉。我看著這兩個丫頭,突然意識到,她是真的要離開了。
在張生的詫異下,我給兩個丫頭取了子鵑、杜宇的名字,同子規一樣,都是杜鵑鳥的意思。
隻是,即使名字相同,有些人,卻是誰也不能代替。
成親前的那天晚上,我照舊推開窗戶,從窗戶望向她的屋子,明天她就要離開,從此以後,她再也不是我的小丫頭,再也不能在院子裡看到她的身影,看到那雙如小鹿般清亮的眼睛。
不知過了多久,那扇窗戶突然打開了,她就站在窗前,與我隔空相望。我看著她暗想,
「還能再看你一眼,真好。」
我的夫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家閨秀,長得也極美,隻是身子實在羸弱。
成親後不久,我就要進京任職,她隻能抱歉的看著我,主動對母親說道,
「官人上任,媳婦本該隨同照顧,隻是身子實在不爭氣,不如就讓杜宇和子鵑隨同官人進京,方便照顧官人的起居。」
母親十分高興,卻有些為難,新婚燕爾,我就拋下新娘,帶著兩個丫頭赴任,隻怕會惹來申家不快。
夫人十分體貼的道,
「不妨事,家裡知曉我的身體,不宜舟車勞頓,我也去信父兄,說明原委,且同在京城,讓父兄多加幫襯官人。」
母親十分感動,拉著夫人的手直道,
「我兒娶了個好媳婦啊。」
京官難做,我在舅兄和嶽父的幫襯下,花了整整兩年,才終於在京城站穩了腳跟。
前些日子,張生從禹州回來,告訴我她的消息。
她可真有本事,把蘭君閣開成了蘭君樓,隻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。
張生說,半年前,她得罪了通判大人,若不是二弟出手相助,隻怕免不了牢獄之災。所幸,她為人機靈,竟然搭上了知州夫人的線,讓蘭君樓重新開業。
知州夫人蘇青青,我知道,是二弟的表姐。
聽了張生的話,我並沒有言語,隻是堅定了往上升的決心,前些日子那幾件棘手的案子,也默默地接手過來。
離開禹州整整兩年了,我終於回來。二弟成婚後,陸家,就要遷往京城,這是我對父親的承諾,如今終於開始發芽。
隻是,在離開前,我還想再見她一面,問出那句我一直沒說出口的話,
「你心裡可曾有我?」
可我惹哭了她,也沒聽到我想要的答案,隻能狼狽的離開。
京城氣候不佳,為了養活那兩盆蘭花,我特意請了兩個有經驗的花匠,沒有別的要求,想盡一切辦法讓蘭花活下來。
明明已經聽到了她的答案,明明知道自己應該放下,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,仍然固執的守著這兩盆蘭花。
夫人一直無所出,主動將杜宇和子鵑抬成我的妾室。她倆都懂規矩,夫人也待她倆極好。這些年,我同夫人相敬如賓,我感謝她的付出,她也體貼我的辛苦,日子倒也過得安穩。
杜宇生下兒子時,一直沒有開花的蘭花第一次冒出了花苞,我心下一動,給孩子取名思規。對外隻道是常思規訓之意。為了感念夫人的辛苦,也為了抬舉思規,一出生,便將他記在了夫人的名下。
後來,夫人拼命生下念念,我心中甚是歡喜,對夫人說辛苦。夫人卻隻虛弱的看著女兒,隻道是分內之事。
我外有嶽家幫襯,仕途平順,內裡家宅安寧,日子安穩。
一日,二弟來同我說,他表姐和表姐夫要來京城了,官家已經下旨將他表姐夫從禹州知州升為太常寺少卿,不日就要進京。我如今是左諫議大夫,是以二嬸讓他提前來同我說道說道,等他表姐夫進了京,一起吃個飯。我應允下來。
隻是轉頭詢問了新任的禹州知州是誰,竟然是與我同屆科考的王大人,恰好他在京城,便邀他於茗萃樓一敘。
酒過三巡,我連敬王大人三杯,終於開口道
「我在禹州有一故人,若是王兄方便,還望照拂一二。」
王大人受寵若驚,連連道,
「陸兄且放心,您說的我都記下了,定會多加照顧,一定好好轉達您的一番用心。」
我擺擺手,
「不必說是我,也還請王兄替我保密才是。」
王大人神色疑惑,卻也沒有多問,隻滿口答應了下來。
我在心裡暗道,
「如今,我也能護著你了。」
不久後,張生對我說,
「老爺,小劉來信了。」
彼時我正在書房寫字,
「哦?他說什麼了?」
張生道,
「小劉說王大人一上任就去了蘭君樓,還說了好一會兒話。說李嬤嬤去了,子規傷心了許久,後來去慈幼局領養了兩個孩子,不但送孩子上學堂,還為了兩個孩子買了一座宅子。」
「沒了?」我問。
張生猶豫了一會兒,這才說道,
「她領養的兩個孩子,男孩兒叫思君,女孩兒叫思文。」
手中的筆突然一頓,紙上留下一片墨跡,將一幅即將寫成的字徹底汙損。
我神色不變,隻揮手讓張生退下。
張生剛一出門,我終忍不住,似哭似笑,喃喃道,
「小騙子,你心裡終究是有我的。」
突然覺得,心裡的一塊空缺似乎被補上了,溫暖柔軟。
光陰荏苒,十幾年歲月悄然逝去。
我於仕途上頗下工夫,多年來,未敢有一日懈怠,又蒙申老大人的推薦,經過幾番打拼,竟也官至參知政事。
陸家,不但在京城站住了腳,還扎了根發了芽。
祖父過世時,是拉著我的手笑著離開的,說我總算沒有辜負他的期待,他也總算能放心的去見陸家的列祖列宗了。
言罷,垂下了手。
地上跪了一地的族人,皆失聲痛哭。
我亦默默流淚,為祖父,也為自己。
多年來壓在我心上的語重心長和殷殷期盼,到今天,終於有了答案。
送走祖父後,一日我對鏡自照,突然發現我已經兩鬢斑白,可我如今,方過不惑之年。
那日出行,馬車忽然停了。
車夫說前面有一老者摔倒。我抬眼看去,隻見一老者被一年輕後生輕輕扶起來,又伸手幫忙撿那散落一地的物品。
老者箱籠破損散架,正一籌莫展,隻見那後生拿出一個大大的布袋子,將老者的物品細細裝好,遞給老者。
老人連連道謝,年輕人連連擺手。
我卻看著老者手中的那隻布袋出了神。
前幾日就收到小劉的來信,說思君要進京趕考。沒想到,竟然在這裡遇見。
我邀請思君來我府上備考,方便臨考前再指點他一二。
果然是那小騙子教出的孩子,學識淵博卻不顯山露水,性子沉穩行事謹慎,進退有度知禮知義。
我暗暗點頭,這孩子,甚好甚好。
果然不出我所料,思君不但榜上有名,還高中探花。
這般年輕的探花郎,長相俊秀,談吐不凡,品貌一流。是以,許多京城顯貴都欲招他為婿。幾個家中有適齡女兒的同僚下屬,甚至問到了我跟前。
我笑眯眯的將前來試探的同僚給打發了,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暗喜,摸了摸並不長的胡須,
「你們啊,晚了。」
是的,念念和思君的相遇是我故意安排的,我早知以思君的學識,必定榜上有名,隻不過沒有想到他能高中探花。
這般好的後生,豈能便宜他人。
我的念念和思君,這下門當戶對,一定能相攜白頭,幸福一生。
再次見到她,是她上門來商議孩子婚事的時候。
光陰無情,亦在她臉上刻下些許痕跡。
隻是那身形,那神情,卻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,沉靜、理智、謹慎。
我站在蘭花園裡,看她由遠及近,同杜宇和子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,眼神溫和,神情溫柔。
我沒有冒昧的出去見她,能這樣再看她一眼,足矣。
兒女結親後,念念時不時回家,她的性子活潑了不少,不似在家時那般刻意端莊沉穩,終於有了些小女兒的嬌憨可愛。
每次回來,她就會拉著她娘說思君對她的溫柔,婆婆對她的寵愛,還有她小姑子思文對她的照顧,整張臉寫滿了幸福。
我從念念的隻言片語裡,不經意的問道,
「你婆婆,可還好?」
念念不疑有他,隻當是我擔心她過得好不好,天真的回道,
「婆婆人很好,溫和慈愛,每日也不拘著我去她跟前站規矩,夫君事多忙碌,她怕我在府中無聊,還讓思文帶我外出踏青,逛街,郊遊,賞花。婆婆說我們小姑娘就應該多出去看看轉轉,不能總悶在家裡。」
我佯怒道,
「你們怎可隻顧自己遊玩,將你婆婆獨自留在府中。」
念念忙回道,
「爹爹您誤會了,我們有陪的,您可不知道,婆婆會的花樣可多了。除了種花刺繡做點心,還會好些新奇的遊戲,上次她還教我和思文翻手繩,抓子兒呢。最近婆婆準備在院子裡種蘭花,帶著我和思文,教我們如何給蘭花分株。爹爹,下次我回來,你的蘭花我可以給你照顧了。」
看著念念這般活潑的樣子,夫人眼含淚花,感激的看著我,
「老爺,您給念念找了個好人家。」
我笑笑不語,
「我自然知道那是個好人家。」
後來,念念和思君夫妻恩愛,又被婆婆寵的像自家閨女,還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,日子過得十分幸福美滿。
直到那一年春天,楊府傳來了噩耗,念念哭紅了雙眼,整日守在婆婆床前。
她離開的那天,我抱著一盆蘭花守在楊府門口,這一生的牽念,終於有一個人要先離開了。
念念匆匆跑出來,眼睛哭的紅腫,看見我站在門口,手裡抱著蘭花,愣了一下,卻瞬間了然,
「爹,這蘭花,是婆婆當年送您的吧。」
我沒有回答她,隻問道,
「她,走的可安詳?可留下什麼話?」
念念回道,
「婆婆走的很安詳,隻是嘴裡一直念叨著一個名字。」
「名字?什麼名字?」
我突然心跳如擂鼓,仿佛當年的那頭小鹿又再次回到心上。
念念回道,
「是楊文君。」
砰!
手中的花盆掉落到地上,摔得粉碎。
我不敢相信,
我不解的問張媽媽,張媽媽隻說是母親的意思,日後我的院子裡隻留張生張媽媽和兩個二等丫頭在前院伺候,其餘的粗使婆子粗使丫頭也需長居後院,輕易不得來我跟前晃悠,打擾我讀書。
「一我」念念肯定的點點頭。
我仿佛從空中重重摔落,腳步突然踉跄一下,我苦笑道,
「原來,原來,你思的不是我。」
原來這麼多年,都是我自作多情。
回去後,我就病倒了, 這一病,就再沒好起來。
我索性向官家遞了折子,告老還鄉, 回禹州去將養。
孩子們看著我虛弱的坐在馬車裡,都擔憂不已, 我卻執意不讓他們任何人跟著,隻帶著張生和那盆未摔碎的蘭花,乘一輛小小的馬車,慢慢的向前走去。
臨走前, 我對思規說,
「陸家這副擔子, 我挑了一輩子,是時候交給你了, 記住,莫要讓陸家再回禹州了。」
闊別幾十年, 我又回到了博雅院。
院子還是以前的樣子,連院子裡石凳的位置都沒移動分毫。隻是,它又不是以前的樣子了, 曾經同我一起在這個院子長大,生活的人,竟隻剩下了一個張生。
院子打掃的很幹淨,我將蘭花放在窗臺,安心的住了下來。
每日清晨, 聞著蘭花的香氣醒來,我的精神竟然恢復了一些。
張生高興的不行,眼中含著渾濁的眼淚。
這一日, 天氣甚好, 我心中一動,讓張生搬一把躺椅在院子裡, 再把蘭花搬出來放在那石桌上, 同我一起曬曬太陽。
我躺在躺椅上,對張生說道, 你把香爐點上,再去蘭君樓買點水晶餅回來。
我多日沒有胃口,張生聽了喜上眉梢, 連連道是。
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,轉頭看了看這座小院,眼前浮現一個瘦小的身形,她站在屋門口,轉過身來, 一雙大大的眼睛, 似小鹿般清亮, 她衝著我微微一笑,好像在對我說,少爺, 您回來了!
我嘴角含笑, 漸漸閉上了雙眼。
一陣風吹過,將香爐的煙吹散開來,香氣彌漫了整個院子, 有提神醒腦的薄荷,靜心凝神的甘松,還有淡淡的檸檬草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