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在父親及王氏族人面前,他也會親切地叫我一聲「蓁蓁妹妹」,給我應有的尊重和體面。
如今,宋母打他這二十棍,是他活該。而我也為他這一跪,跪去他帶給我的,這十六年在父親面前的體面。
所以,從此以後,我們之間所Ṭŭ̀ₙ有的恩恩怨怨全都一筆勾銷。
隻是可憐宋母,她從小便把我當女兒一樣疼愛,做夢都夢見過我嫁入侯府做兒媳。如今幻想落空,她成了最傷心的人。
我將頭枕在她的腿上,安慰著她:「就算將來不入侯府,我也是姨母的孩子。」
這是真心話,我穿越而來十六年,從未嘗過父母之愛,她是除我外祖一家,對我最好的長輩。
她慈愛地摸著我的頭發,點了點頭:「蓁蓁這麼聰明,將來一定會找到這天下最好的兒郎做郎君。」
我也點了點頭,心裡卻在想:我不要天下最好的兒郎。我這種人,鐵石心腸。將來,我隻要無人可欺我,無人敢欺我。我做這天下最尊貴的人兒。
6
當我離開侯府時,剛敷完傷藥的宋辰彥忽然急匆匆地跑來將我攔下。
他滿臉愧疚且別扭地同我道:「蓁蓁妹妹,今日謝謝你了。」
「我並不是為你。」我坦白說道,「我隻是怕姨母舞刀弄槍傷了身。」
他臉色雖然微僵,卻還是對我拱手一禮,說了聲:「對不起。」
我淡淡一笑,轉頭離去。
回去時,父親已在書房等了我許久,我一隻腳才將將跨過門檻,他質問的聲音就已經響了起來:「如何了?那宋小郎君可有念著你的好?」
意思便是:你是不是被退親了?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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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按照我這種蠢笨的個性,自然是直白地答道:「父親,宋小郎君心裡沒我。明日侯府夫人和小郎君就親自上門來換回庚帖。」
話音剛落,父親抓過一本書就朝我砸了過來:「蠢貨!」
我伸手一抓,書本就落到了我手中,看著書本上寫的《世說怪談》四個大字,我激動壞了。
連忙對著父親笑道:「謝父親賞賜。這可是前朝書法大家親筆抄錄的孤本,一字價值千金。沒想到父親為了安慰我,竟然如此舍得。父親果然如傳聞中一樣,是個慈父。父親這一片拳拳愛女之心,女兒定當銘記。」
於是,父親也笑了,笑的時候咬牙切齒,看起來無比開心。
孤本,孤本,自然是天下獨一本。他可是傳聞中隻是一時受人蒙蔽的慈父啊,為了安撫我,他雖是千般、萬般不舍,也要咬咬牙送我。我明白。
「真是一張巧嘴。原來我的女兒,也不像傳聞中那麼蠢笨。」過了半晌,父親終於說道。
我點了點頭。原來我們父女之間,隻能靠傳聞中的話來了解彼此。
其實,我也從未在他面前故意藏拙,隻是他從未真正關心我罷了。
繼母說我生性木訥蠢笨,那他便自然而然地對我不喜。
他乃是琅琊王氏的現任家主,大晏皇朝的一品公卿,以他的智謀和心機不會看不出來我並非愚笨之人。
一切隻是因為他從未在乎我,從未正眼瞧過我罷了。但凡他從前正眼瞧過我一次,他今日也不會說出這種話。
我輕輕一笑,隻覺得諷刺。
我從來都知道,我這個女兒於他來說隻是一個用來聯姻的工具。不,或者說,他Ŧŭ̀⁼的每一個女兒都是他集權路上的工具。
隻不過,即使是工具,也有親疏之別。
他端莊賢淑的大女兒,是他擁有的第一個孩子,他有所偏愛應是理所當然。所以,他為她親自擇婿,即使是聯姻,也要為她認真籌謀一個少年時就名滿天下、陳郡謝氏最好的少年郎。
而他裝乖賣巧的三女兒,是他唯一嫡子一母同胞的親姐姐,愛屋及烏,他有所偏愛更是理所當然。更何況,這三女兒還那麼嘴甜,那麼會撒嬌。所以,他試圖為她謀劃本應屬於我的婚約,也能理解。
至於我這個二女兒,出生時便克死了母親,後來長大了,又不如三女兒那樣會討好他,主動親近他,不被偏愛是理所應當。
所以,他真正的工具人女兒就隻有我。
可我也一點都不傷心,我這個人,生來便帶有慧根和前世的記憶。所以,隻有誰對我好,我才對誰好。
他雖然叫我一聲女兒,卻從未把我當做他的女兒,那麼,我也叫他一聲父親,也從不把他當做我的父親。
7
宋母和宋辰彥來退親的那天傍晚,從侯府抬出二十個大箱子到王府。
宋母說,遺憾以後不能結為兩姓之好,所以一定要收我為義女,而這二十個大箱子中裝的房屋地契、古董花瓶、珠寶首飾是她為我將來出嫁作的添妝。
繼母原本堆滿假笑的臉,在這一刻盡數崩塌。這是什麼意思?這是在明晃晃地打她的臉,告訴眾人,她這個繼母苛待繼女,就連嫁妝都要一個外人來添。
不僅是繼母,父親的臉色也不好看。
可宋母不在乎,她隻在乎我被退婚後在這王家的日子是否會越發艱難。她想做我永遠的護盾,所以即使和父親撕破臉也無所謂。
而繼母原本想說的「既然宋小公子不喜歡我們蓁兒,那麼就換成思慧,這樣還繼續結成兩家之好」這種話,直到宋母走了也沒說出口。
急得王思慧當時就撂了臉子,又是撒潑,又是打滾。
原本繼母是想,左右宋辰彥喜歡的也隻是一個無權無勢的農家女,新鮮兩日就過了,再不濟也隻是納個妾。所以,既然自己的女兒喜歡,那就嫁給他好了。
但是,現在不一樣了,宋母明擺著隻疼愛我,不喜歡王思慧。那麼如果再讓王思慧嫁入侯府,她的後半輩子可能會被婆娘一直磋磨著。
所以這次,縱使王思慧再怎麼撒嬌,怎麼苦苦哀求,繼母也無動於衷。
而她們在後院鬧得雞飛狗跳時,我正帶著侍女向露心情大好地逛街。
正當我拿起一支簪子時,忽然有嘲諷的聲音傳來:「堂堂王氏嫡女,就逛這種路邊攤?」
我讓向露將銀錢結給那個商販後,才緩緩轉頭微笑道:「堂堂上京城最知名的才女,也搶別人未婚夫不是嗎?」
她的眼中迅速閃過一絲不悅,然後反駁道:「我們不過是這個時代裡封建制度下的受害者,我們是兩情相悅、自由戀愛。你這種迂腐、刻板、狹隘的古代人是不會懂的。」
我淡淡一笑,看向她的身後:「我是不懂啊。但如此看來,宋小公子果然是最懂你的人。」
她轉頭順著我的目光看去,宋辰彥已經來到了她身旁一步之內,對她道:「漪楠,不要這樣說蓁蓁妹妹。」
說完,他又帶著歉意和愧疚對我道:「蓁蓁妹妹,對不起了……」
對不起的話還未說完,百裡漪楠就拉住了他:「你為什麼要向她說對不起!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第三者插足!」
宋辰彥搖了搖頭,無奈解釋道:「漪楠,蓁蓁妹妹從不是迂腐、刻板、狹隘的女子。所以,我才代你向她道歉。
「我也從來都知道她並非什麼愚笨之人,隻是從前人雲亦雲,我也曾跟著罵過她,終究是我對不起太多……」
再說什麼,我已經聽不清了,因為我已經走遠了。
隻是從這以後,百裡漪楠更加針對於我。
但我從未把她放在眼中,我將來可是要做皇後、做太後,權傾朝野的人。她從來都不是我的對手。
我看著天邊的日落,算著日子,那個人,快回來了。
8
後來的半個月,百裡漪楠日日在攬月閣以詩會友,結交權貴子弟。
也曾詩興大發之間,指名道姓地罵我:「琅琊王氏嫡次女,乃朽木不可雕,糞土之牆不可圬,其愚不可及也。」
引得眾人哄堂大笑。
後來,宋母聽聞此事,便把宋辰彥拘在家中不讓他再去那攬月閣見百裡漪楠。
還把宋辰彥在城南買來送給百裡漪楠的院子收了回來。
而百裡漪楠竟也果斷,說走就走,當天就搬進了城東的一個院子,比當初宋辰彥送的那個院子更大、更豪華。
據說,那豪華的院子就是當初說我「尋釁滋事」的那個學子贈送的。
那個學子名為沈越,家中三代以上皆是富商。如今父母雙亡,他自己做主,又有祖上的積世財富,在京中買個大院子送人簡直就是輕而易舉的事。
而此事過後,她越發口無遮攔,還曾大言不慚的宣講「人人平等」的理論。
她大概是被人追捧得有些忘形了,這種想撼動時代的話,她若作為一個上位者,對下說可以;但她隻是一個小小的農家女,說這話就是大逆不道了。
初心是好,隻可惜說的有些不合時宜。我也曾想說,但穿越過來十幾年,見慣了這古代的一切,我隻會保持緘默,徐徐而圖之。
她有些心切,有些太年輕,終究是比我晚了十幾年。一步錯,便步步錯。
索性這話暫時還未傳到皇室耳中,但在她攬月閣辦的書友會的人流量卻肉眼可見地降了下來。
她還以為是宋母和我聯手打壓她,大禍臨頭卻不知。
而我也實在沒工夫搭理她,因為那個人回來了。我大晏國開國六百年來,最神機妙算的國師——雲天。
他回來的當日,一道聖旨就從宮裡降到了王家。
「奉天承運,皇帝詔曰:公卿之女王蓁,秀毓名門,祥鍾世德,柔嘉維則,慈惠成性,當正位中宮。特以冊寶谥曰皇後。佐宗廟維馨之祀。欽哉。」
父親和繼母接下聖旨時皆是震驚的,別說他們,我都有些詫異,「柔嘉維則,慈惠成性」,竟然是在說我!
而且,這道聖旨怎麼比我預想中的早來了半年呀。
9
自這道聖旨降下來,父親給了我從未有過的好臉色。
他甚至還溫聲與我說道:「蓁兒入宮以後,父親和整個琅琊王氏便是你最大的倚仗。」
可不是嘛。最大的倚仗,也是唯一的倚仗。
他這話,是想告誡我,隻有他以及世家才是能讓我在皇宮裡立足的根本。所以,我得乖乖做好他的一顆棋子。
但我天生反骨,我偏不!
他現在還不知道,他已經控制不了我了。
就在前一日,有人曾在深夜叩響我的窗棂,問我:「蓁蓁,你若不願進宮,那我便用我的所有,去求皇上收回成命。我帶你走好不好?」
我看著面前的年輕將軍,一時間竟然語塞。
宋雲尋,宋侯爺的嫡長子,曾經差點與我長姐訂下娃娃親的北域少將軍。
說起來,我和他並不熟悉。他是何時喜歡上我的呢?我與他,也就隻有兩年前他回到上京,我去侯府拜訪宋母時,見過幾面而已。
他見我不回答,又再次問道:「我帶你去看大漠的孤煙、長河的落日,帶你去外面廣闊無垠的天地。你願意嗎?」
我搖了搖頭:「雲尋哥哥,我不願意。
「我兵法不熟、武藝不佳,跟你回北域也毫無用處。」
「而且,我不願做依附於別人的菟絲花。」我看著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認真地說道。
後來,宋雲尋沉默了良久,才道:「好,那便祝蓁蓁以後能夠得償所願。」
他往後退了一步,夜行衣隱沒在夜色之中,唯能看見那一雙眼睛清亮而真摯:「蓁蓁,我向你保證,以後駐守在北域的三十萬大軍將會是你最大的倚仗。」
明明是和父親一樣的話,他說出來後,我卻信了。
其實若是沒有他,我也有其他的倚仗。
掌握上京百裡之外清河郡城十萬駐守軍的崔將軍,怎麼可能為了買口最愛的吃食跑到這麼遠的上京。
原是因為我們本就約好的呀。
繼母以為,在她的挑撥下,我六歲之時拒絕與外祖一家親近後,就是真的不來往了。
可事實上是,我們一直在書信往來。
她以為我那時隻有六歲,可我那時加上前世已經三十多歲了。
我籌謀多年,就是為了擺脫我最終的宿命。所幸,到目前為止,一切都很順利。
10
就在我即將入宮的前兩天,我又去了一趟攬月閣。
此時裡面已經看不見任何權貴子弟的身影了,留下的大多都是白衣書生仰慕才女。
我去時,百裡漪楠正在背誦辛棄疾的那首《破陣子·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》。
「醉裡挑燈看劍,夢回吹角連營。八百裡分麾下炙,五十弦翻塞外聲,沙場秋點兵!」
她話音剛落,掌聲已是雷動。
待掌聲稍有停歇,我忽然朗聲道:「百裡姑娘,為何不繼續背誦後面幾句?」
「你一個人人嘲笑的草包小姐懂什麼!」百裡漪楠還未說話,她身旁的沈越就先坐不住,怒斥了我。
而他話音剛落,眾學子、書生便開始竊竊私語,肆意嘲笑。
他們可能不知道我是誰,但沈越絕對是知道。
我一個眼神,向露抡起胳膊,上前就給了他兩個大嘴巴子:「大膽刁民!我家小姐乃是琅琊王氏的嫡女,大晏皇朝的未來皇後,當今陛下親口御言的『柔嘉維則,慈惠成性』,你是個什麼東西,也敢對我家小姐如此不敬!」
向露打完兩個巴掌還覺得不爽,又叫來侍衛將他送往大理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