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們在結界中混入神木曬幹的枝條,我進不去。”
清螢問:“進不去不是才更應該想辦法進去麼?”
“無非是在此處喚醒孕育神木,”蘇木態度冷淡,“神木如何,都與我沒有幹系。”
尋找神木之事,隻是他為了尋求兩人幫助補全儀式方才參與。
清螢小聲嘀咕:“你不是神木化身麼?”
她終於按捺不住,以這種方式試探。
而蘇木隻當沒聽見。
他對天穑城毫無感情,而那些人用他的屍體做什麼,他都任由他們去,隻要別找他就是。
“此處煞氣滔天,魘力肆虐。”謝卿辭冷聲道,“天理徹底崩壞。”
五百年,天穑城不知殘害了多少無辜幼童,早便天理不容。
然而神木派不管,城主府又是始作俑者,至於神農木本身,更是那麼個情況……
隻苦了那些孩子。
“快劈結界。”蘇木催促謝卿辭,“你殺完人以後直接取神木種子,然後幫我完成儀式,完成儀式後我把我的內丹精華給你,還可以幫你復蘇神農木。”
他隻想趕緊完成這邊事情,然後去完成自己的儀式。
態度很涼薄。
也不知天穑城百姓是做了什麼罪大惡極之事,讓這木頭老妖怪一點也不想幫他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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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嗯。”
謝卿辭劈開了結界,他們立即找到了那群祭祀神木的人。也看到了那個,被琥珀封存的蒼白少女。
坑洞中有大團血肉不斷蠕動,如今已包裹了少女全身,隻露出她小小的一張面龐。
少女緊闔雙目,不知生死,但多半兇多吉少。
清螢恍然。
這些人在以血肉人類供給神木種子……以人類少女孕育神木?
難怪是神木誕育!
此時此刻,誕育這個原本聖潔溫柔的詞語,居然也顯得如此血腥。
三長老率先反應過來,他厲聲道:“保護神木,保護孕母!”
蘇木卻沒有管周圍越來越多的衛兵,眼神隻直勾勾地盯著那個女孩。
她?
是她!
她就在此處。
五百年!
這些人竟敢如此對她!?
這些人竟然如此對她……
他竟沒有發現!
五百年五百年五百年五百年——
“原來你們把她藏在這裡!”
憤怒的叱喝中,含著多少驚怒,便含著多少刻骨的悔恨。
“都給我去死!”
動搖廝殺撕裂草葉,塵土飛揚。
然而血肉包裹的少女始終安靜恬然。
她仿佛睡著了。
又仿佛隻是在等一個,注定不會等到的人。
*
採採是被山民推選的新娘。
她有四個哥哥,兩個姐姐,一個弟弟,爹娘實在養不起她了,又不舍得她餓死,便為她想了這麼個好去處。
那可是神靈仙尊的新娘呢,村長爺爺的孫女都沒選上,卻輪到了她。
“來的時候,村裡敲鑼打鼓,可歡喜了。”小姑娘咽了口唾沫,“村長爺爺還給我吃了蜜糖。”
可甜可甜,她平生從來沒吃過那麼甜的糖。
“但村子裡大家都吃不飽,糖要留給弟弟妹妹們吃。”
採採眼巴巴地盯著山神:“這個差事可好了,娘親讓我一定把握住機會……不要回去了。”
說到最後一句,小姑娘越來越慢,表情漸漸黯然,她畢竟不是什麼也不懂的呆瓜。
山神少年始終微笑傾聽,聽到最後,他笑容淡了些,眉眼卻更溫柔。
他摸了摸小丫頭的發頂。
“我可以留下來麼?山神大人。我會做飯,會掃地,會燒火,會挑水,會種地!”
少年無奈道:“新娘可不是幹這些的,我不需要妻子。”
採採納悶:“妻子不就是做這些事情的麼?我娘親,還有那些姨姨奶奶,都是這樣的……”
山神少年道:“凡人或許如此。”
那她呢?
採採眼巴巴盯著他,露出懇求之意。
最終,山神做了決斷:“你便留在此處吧。但我得告訴你們村長,不要再送來新娘了。”
“我有一個妻子便足夠——而且才六歲!”
山神少年終究有些惱意。
他看起來是這麼為老不尊的人麼?
山神大人不開心,採採不敢頂嘴。
但她會長大的。
小丫頭在心裡嘟囔。
……
採採身為新娘的任務很簡單。
她需來到供奉山神少年的神農廟,將凡人的祈願木牌全部轉個面,然後挑一瓢祈神水,潑灑在廟堂前,保持寺廟的清淨。
也是在這時她才知道,原來他不是山神,是神木大人。
“是神農尊上遺留的一顆種子。”
神木少年如此道。
不過都是神仙,一樣的。
採採每天都會按時起床,逐個將祈願木牌翻過來。
她最喜歡的時刻,便是每天清晨,山風吹動樹冠,吹動花草,吹動掛滿牆的祈願木牌。
哗啦、哗啦。
清脆的木牌響聲,是人們的祈願聲音,可以讓神靈聽見。
有時神木會來看她。
“你不祈願麼?”
神木少年笑眯眯問她:“作為我的新娘,我可以滿足你的一個願望。”
“採採沒有願望。”
小丫頭仔細思索,最終露出驚喜的微笑。
“哦,我想到了!”
“什麼願望?”神木饒有興趣。
“讓阿爹阿娘,讓大家的願望都實現吧。”小丫頭笑眯眯道,“大人的願望肯定都很厲害。”
大人的願望……
神木側耳傾聽。
【希望衣食無憂】。
【希望這潑辣婆娘趕緊說嫁妝藏在哪,然後趕緊去死】。
【希望偷情之事不要被漢子發現】。
【希望採採丫頭的冤魂不要回來糾纏】。
【……】
“採採是個好姑娘。”
神木稱贊她。
神木大人總是誇贊採採,誇得採採都不好意思了。
她哪有那麼好。
阿兄弟弟都比她厲害多啦,她是家裡最沒用的小廢物,隻會吃飯,什麼都不會。
果然。
後來,最笨的採採,讓阿爹阿娘知道了……
知道她還活著。
“採採丫頭,你求求山神大人,引些水,讓今年糧食多出產些吧。”
可當採採詢問神木時,少年溫柔而篤定地告訴她。
“山上草木生靈,皆被凡人殘害無度,樹木砍伐殆盡,兩年枯水,乃是定數。但若凡人悔改,我願幫助。”
採採覺得神木大人說得有道理。
山上那麼高的樹全被砍了,整座山都光禿禿的,多可惜啊。
“多種些樹,”她告訴家人,“還有存糧,到後年就會好的。”
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天經地義,人都快養不活了,哪有費力氣種樹的道理?
原本慈祥的父母頓時翻臉,罵她不知羞恥,罵她狼心狗肺。
大人的事情她不懂。
但不知羞恥……她才十三歲,還沒有和神木大人完婚呀。而且這樁婚事,不是爹娘給她定下的麼?
沒人聽小姑娘的辯解,也沒人上山祈願了。
採採沒有爹娘,採採沒有家了。
風吹動滿牆空白的祈願牌。
哗啦、哗啦。
採採心裡也空落落的。
廟中香火冷落,神木法力也會受影響。
“沒關系。”
神木少年溫柔地對她笑。
“我的信徒,有採採便足夠。”
她的家,有神木大人的蔭蔽便足夠。
於是,她決定自己寫滿祈願牌。
【希望神木大人身體康健】。
【希望神木大人永遠開心】。
她每天寫一塊,當山風吹動祈願牌時。
哗啦、哗啦。
是少女的心事被吹動。
……
十六歲時,採採及笄。
山中生靈都很歡欣,鳥雀將快樂的消息傳遍天穑州的每個角落。
神木大人要娶親啦!
人類聽聞這個消息後,也終於表露和好意願,希望能夠獲得神木蔭蔽,而他們會虔誠供奉神木——連他的新娘一起。
神木同意了。
可娶親那一天,熾烈的紅色燒紅了半邊天穹。
並非新娘喜服的紅。
是燃燒草木,吞噬一切的火紅。
凡人像是失了魂魄,狂熱的要求焚燒神木及其相關一切,盲目的敵意令人窒息。
採採無處可逃。
她在神農廟,指尖蘸著鮮血,寫完了剩餘全部祈願牌。
【想見到神木大人】。
【想見到神木大人】。
【想見到神木大人】。
山風帶著火舌,吹動滿牆祈願牌。
哗啦、哗啦。
但直到烈火燒盡最後一塊祈願牌的那刻,她也沒能看到記憶中的溫柔身影。
她的神木大人在哪?
採採最信任的神木大人在哪!
那個廢物的木頭,那個愚蠢的木頭。
他被人類迷惑了,他信任了人類,他居然在看天穑村民的草木為何沒有發芽!
愚蠢、可笑、廢物!
烈火燃盡了少女的全部希望,也燃盡了神木的一切。
人類在大火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肥沃土地。
巫祝所說的“刀耕火種”,乃是將神木作為肥料,焚燒以肥沃土地。
“這地真肥沃呀,明年一定有好收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