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望著他,眼裡全是慌亂,嘴上卻硬氣。
「我可是大單於的女人,敢動我你就死定了!」
他聽來有趣,大概是覺得我傻,連外面發生了叛亂都不知道,還敢狐假虎威。
老單於的首級,是伊勐邪親自砍下的,就在走進我營帳的前一刻。
「巧了,我就是單於。」
望著臺下將士們的歡呼,再看看懷裡的我,伊勐邪忽然就不想踐行諾言。
他轉念一想,自古以來,老單於的阏氏就該屬於下一任單於,況且論起勇猛,整個草原上,誰能猛過他?
伊勐邪將我抱著炫耀一圈後,直接又將我扛回營帳,徒留望眼欲穿的弟兄們在風中凌亂。
第二天晨會前,他們還為此打了一架。
伊勐邪一大早去獵狐狸,被怨氣滿滿的弟兄們圍攻,他一個單挑他們一群。晨會時看著臉上掛彩的弟兄們,他更得意了。
典型的,由見色起意引起的一見鍾情。
「老單於其他不行,眼光倒是好得很,將你選了來,也算是他唯一的貢獻。」
我聽了,心裡直發虛。
老單於看上的人,其實並不是我,而是我姐姐,真正的明珠公主。
12
姐姐同我長得一模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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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是一對雙生子,命運卻從出生那刻起,便天差地別。
母後懷有身孕時,肚子奇大,一看便是懷了雙生子。
父皇請來道士算命,道士算完後,恭賀父皇母後,此次是龍鳳胎,為我大漢之福。
整個宮裡喜氣洋洋,尤其是父皇母後,父皇甚至為此大赦天下。
到了那天,姐姐先出生,非常順利。
但我就沒那麼幸運。
生下姐姐後,母後又受了一天一夜的折磨才剩下我。
一生順遂優雅如她,因我的出生,受盡了折磨,身體也落下病根。
她再也無法生育了。
若能誕下大漢未來的太子,這麼拼,倒也值得。
等我生出來後,眾人一看,卻依舊是個女孩。
我個子比姐姐大了一圈,難怪會導致母後難產。
母後躺在床上,奄奄一息,太醫們束手無策。
父皇急命那個道士進宮。
道士算命,說我天生妨人,克父母夫君,克兄弟姐妹,克子女兒孫。肚子裡那個男胎,是被我活生生奪走了性命。
我和姐姐全然不同的命途,由此開啟。
她是父皇母後的掌上明珠,是整個大漢最尊貴的公主。
錦衣玉食,受盡寵愛。
而我,叫小燕,道士給取的名,說取個弱小的名字,殺殺煞氣。
隻有一個嬤嬤貼身伺候我,她也是我的奶媽,整個宮裡,隻有她會叫我小燕。
其他人提及我,都稱我為「那位」或「那個誰」。
因為我是不祥之人,屬於宮中禁語。
我被安置在宮裡最偏僻的一座小院裡,未經允許不得踏出半步。小院的牆裡牆外貼著各種黃底紅字的符咒,用來鎮壓我的煞氣。
該死的道士,我恨他一輩子。
我曾經這麼想。
後來人人都說我命裡帶煞,受的磋磨多了,連我自己都對此深信不疑。
或許這當真就是我的命,怨不得別人。
我第一次被稱為公主,是在父皇母後決定讓我替姐出嫁之時。
匈奴日益猖獗,大漢招架不住,處處受到鉗制。老單於去長安,說是議事,實則為耀武揚威,要求大漢增加對匈奴的供奉。
好巧不巧,老單於看到了在御花園裡踢毽子的明珠公主。
絕世容顏,鮮豔明媚,驚鴻一面。
老單於指定,就要她。
娶個絕色美人,享受美人恩;美人還是皇帝最心愛、整個大漢最尊貴的公主,簡直是對這個國家最好的羞辱。
世間沒有比這更痛快的事。
母後哭得肝腸寸斷,絕不允許姐姐去和親。
他們,終於想起了我。
父皇母後覺得,這是他們當初沒直接殺掉我帶來的福報。
上天出於對他們慈悲心的感動,終於讓我這個喪門星有了去處。
我頂替姐姐,成了明珠公主。
我就這麼匆匆出嫁。
宮裡為我準備了華服珠寶,因為這些代表大漢的顏面。
但從沒人教我如何侍奉單於,如何在復雜的王庭中明哲保身。關於塞外那個遙遠世界的一切,我全靠道聽途說。
一個前去送死的棄子罷了,沒有人在乎她是否會害怕。
喪門星嫁出塞外,妨人克夫算什麼?最好克死那老東西。
老單於,真的死了,橫死在娶我的那個夜晚。
13
「你在想什麼?」
伊勐邪的話將我從回憶中拉出。
我搖搖頭,靠在他懷裡,他的懷抱很溫暖。
笑意自他胸膛中漫出。
遠處出現一汪碧水,在湛藍的天空下恍若稀世美玉。
伊勐邪扶我下馬,讓我在小坡上坐著歇息。他拿出水袋,去取泉水,自己喝個飽,又灌了一袋,遞給我喝。
「這裡的泉水最為甘洌,嘗嘗。」
我接過,當真很甜,我從未喝過這麼清冽的水。
伊勐邪坐在我身旁,指著無邊無際、荒蕪的草地。
「現在快入冬了,到處光禿禿,不好看。等來年夏天,這裡漫山遍野都盛開著金蓮花,特別美,你們漢朝可沒有這種花,到時候,我再帶你來看花。」
我笑著點頭,仿佛眼前荒蕪的大地上,金蓮花已盛開。
伊勐邪跟我說了很多話,說草原上的人們如何逐水草而居,戰爭的廝殺如何殘酷,他以後想讓漢匈關系和緩下來,讓匈奴人民過上太平的生活。
侍女們說他心懷天下,雄才大略,很對。
但有些也不對。
伊勐邪並不可怕,廝殺隻是他的手段,不是目的。
他的骨子裡流淌著溫柔和悲憫。
我相信他會是個出色的君王。
他望著遠方,這是他的天下,他的江山。
我望著他。
草原上的姑娘,怎麼能不喜歡他呢?
木和雅怎能不為他如痴如醉呢?
我的心告訴我,伊勐邪就是這麼令人心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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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回去時,伊勐邪見我適應了騎馬,便快馬加鞭,讓我體驗了一把飛馳的感覺。
說來也神奇,我從未騎過馬,膽子也小。但有他在,我一點都不怕,反而有種自由自在的感覺,好像我當真變成了會飛的燕子。
回到營帳時,一堆大臣堵在我們營帳門口,等著伊勐邪議事。
他們看向我的眼神,寫著四個字,紅顏禍水。
我搶了他們大單於一上午,讓他拋下政務陪我遊山玩水,罪孽深重。
正好到飯點,伊勐邪不理會他們,陪我吃完午飯才去忙他的事。
他走後,我無事可做,便讓侍女去廚房拿些材料過來,我想做些糕點,伊勐邪回來時可以嘗嘗。
剛做好,聽到帳外一陣喧哗,木和雅公主闖進來,侍女們直說攔不住。
木和雅一臉怒火,兩眼通紅,顯然是哭過。
她烏黑的長發上沾滿了草屑,漂亮的衣裳也撕開了一道道口子,滿身狼狽。
我屏退侍女,請木和雅坐下說話。
「你少跟我裝好人,從前表哥從未這般對我,定是你指使他這麼做的!」
我打來熱水,將浸得溫熱的手帕遞給她。
「公主先擦擦臉吧。」
她扔到一旁,我重新弄條幹淨的遞給她。
「若是單於忽然進來,看到你這樣,你會難過吧?」
她接過毛巾,擦著擦著就哭起來,訴說著自己對伊勐邪多年的愛戀,以及對我奪其所愛的恨意。
我靜靜聽著,拿過梳子,替她梳掉發上草屑。
她瞧見桌上的糕點,拿起來吃,興許是覺著味道新奇,接連吃了好多塊。
邊哭,邊吃,邊打嗝。
看著可憐又滑稽,更多的是可愛,帶著少女的嬌俏。
吃飽喝足,木和雅也哭得差不多了。
她平靜了許多。
「你別以為小恩小惠能收買本公主,這筆仇我記著。」
我問她:「如果沒有我,單於就一定會娶你嗎?你當真有這份信心?」
木和雅不說話,眼睛再次泛紅。
「其實你心裡早就有答案,找我發泄,不過是安慰自己。單於那樣的性子,誰能左右得了?他若想要你,我沒本事阻攔。」
「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?讓我知難而退?」
「不,我隻是欽佩公主你的敢愛敢恨,不想看到你難過。況且人生苦短,我希望公主解脫出來,早日找到真正珍惜你的人,獲得快樂。」
「你不要以為你這樣說,我就會放棄。」
我笑笑,拿出之前準備的首飾盒遞給木和雅。
「單於這樣的當世英豪,注定不會隻屬於我一個人。這個禮物是我準備給其他阏氏的,公主若是喜Ṱů³歡,我現在就送給你,以表誠意。」
木和雅很喜歡這些首飾,我替她戴上。
梳著梳著,她就哭了,捂著自己的雙眼流淚。
15
「我其實知道的……從前表哥沒有其他女人,我總安慰自己,大家都一樣,他誰都不喜歡。
「相比而言,其他女人表哥理都不理,唯獨對我還親近點,我總覺得自己是特殊的。
「你一來,他就全變了……我都是知道的……」
木和雅的啜泣變為號啕大哭。
我拍拍她的背,哭出來就好了。
我求天拜地,求不來一丁點父母的憐愛,他們隻愛姐姐。
木和雅求不來伊勐邪的愛,他卻愛著我,雖然我不知道這份愛能持續多久。
我比誰都清楚,有時候,愛是多麼無解的奢求。
可是父母的愛隻有那一份。
男人的愛,至少還能有下一個。
「公主,你以後一會遇到更好的人。」
「我會嗎?可我覺得世界上沒有比他更好的人。」
「一定會的,隻是時間未到,我相信那個人也在尋找你。」
再怎麼樣,我這麼倒霉的公主都能意外遇見幸運,木和雅公主總不會比我差。
說這句話,伊勐邪恰好出現在帳門外,朝我看來ťŭ̀ₛ。
木和雅見他進來,惡狠狠哼一聲,起身拔腿就走。
伊勐邪看到木和雅頭上的首飾,湊到我身旁。
「她來搶你的東西?這些是你的嫁妝,自己收好。
「木和雅從小就霸道,喜歡什麼或鬧或搶,你別慣著她,省得她日後總來欺負你。
「這丫頭片子再來,你就告訴我,我收拾她。」
我聽得好笑,「我在你心裡就這麼好欺負?」
伊勐邪看著我,「當然,你這麼柔弱,木和雅一拳能打十個你。」
我樂得不行。
「她沒有欺負我,是我欺負了她。公主她是個很真性情的人,並不壞。你隻是從未好好了解過她。」
「我為何要了解她?」
伊勐邪用種一言難盡的眼神盯著我看,好一會兒才發表結論。
「你太天真了。你是不知道我爹後宮裡那些女人做的事有多可怕。」他回憶了下,皺起眉頭,「你這個樣子,我若有其他阏氏,你會被吃得骨頭都不剩。」
我拿起塊糕點,堵住他的嘴。
他嚼了嚼,點頭贊賞。
「你不是去議事嗎?怎麼這麼早便回來了?還沒到飯點。」
「侍女跑去找我,說木和雅闖來找你,怒火衝衝,攔都攔不住。我擔心自己的豬被揍,來看看。這塊糕好吃,從沒吃過的味道。」
我笑個不停,又拿幾盤糕點和一壺清茶過來。
「既然回來了,多吃幾塊,喝杯清茶潤喉。議事辛苦,我做了很多糕點,單於可帶去分給大臣們同吃。」
「他們又不是沒有老婆。」伊勐邪擺擺手,「他們老婆比我多,我才隻有你一個。要吃讓自己老婆做去。」
伊勐邪喝口茶,我拿出手帕,替他擦擦嘴角。
他忽然低頭,扣住我的後頸,親了好一會兒。
他走後,還殘留著糕的清甜,茶的芳香。
16
伊勐邪待我很好。
忙過那陣後,他舉辦了盛大的繼位典禮,正式登基為新單於。
同時,也是我的封後大典。
我再也不是那個被他撿回去,無名無分的老單於遺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