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雀芙張口問，但卻沒得到回答。
“8、7、6……”
“明明有標準答案，那又為什麼一定要去找一條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路？”
“3……”
釋千透過不斷旋轉的輪盤虛影，垂眼看了一眼小雀芙，然後松開了比著圓狀的手，而在她松手的瞬間，那輪盤非但沒有消失，還像視覺發生錯位般嵌套在小雀芙身上。
她一言不發，轉身徹底走進電梯中。
釋千相信“你死我活”並不是這個世界的唯一解。回憶[命運輪盤]最初的介紹，不論是身份“A”還是身份“B”，都強調“你認為”，而“認為”的並非事實，這隻是該身份在規則之下的主觀判斷。
這隻是誘導而已。
燈光落入電梯轎廂中，釋千看著電梯門的縫隙，又看著密布於金屬之上的、深深淺淺的彈痕，那一圈圈猶如年輪的彈著痕跡倒映著無數個她與小雀芙，她們的身影在其中或扭曲或真實，或貼近或疏離。
“2……”
倒計時發出最後通牒，釋千隱約看到小雀芙動了。
“1。”
電梯門速度極快地合上，在周身落入絕對黑暗的瞬間，那枚命運輪盤再次出現在她的眼前
在感受到大腿被什麼東西驟然抱住，釋千看到了中央圓盤上出現的字跡。
“第二章 ：命運隻是世界規則的軌跡”
“越過層層包圍，不斷向上爬升，垃圾反應區的一切盡收眼底，你看到了幾近擎天的巨柱，雀芙告訴你，這是通往地底居住區的唯一途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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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沒受到任何有效阻擊的便捷通道，不需要進行任何信息驗證的通行證，在黑暗中被精準擊毀的重型槍，以及0.16%的全通行概率，你是命運心尖之上的寵兒，你理所當然會成為居住區的合法居民。倘若這份幸運延續下去，攀至地表之巔也將會是轉瞬之間。”
“可你卻選擇了回頭，在如此豐盛富饒的勝利果實面前，你義無反顧地選擇回頭。”
“回到充滿汙穢的垃圾反應區，回到你花費了時間和精力才脫出的糟糕環境。沒有人能夠理解你，但你仍然向著雀芙伸出了邀約之手。”
“——為什麼？”
“——為什麼？”
“火車能在岔路口上自由變軌，但脫離軌道誰都知道是死路一條。可在她面對壓倒性的優勢卻心生猶豫時，她將做出的選擇便已成為注定。”
“所以，在這短短的十五秒內，雀芙必須回答她自己提出的這個問題。——為什麼？為什麼她要舍棄輕松而光明的未來，反而要去奔赴往一條艱難又可能沒有結果的死路？”
“是因為，人類的命運隻是世界規則的既定軌跡。”
“人永遠無法脫離自己的命運，除非，擊毀這個世界的既成規則。”
“還是因為……”
那省略號越來越淡，隨著省略號尾巴一齊淡去的是[命運輪盤]的光澤，第二篇章的敘述以一個省略號做終結，釋千周圍的一切都歸於黑暗，她自然垂下的手碰到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。
此時此刻，七八歲的小女孩近乎撒嬌地牢牢抱著她的腿。
她在黑暗之中抬頭，釋千的手沒改變位置，指尖便順著她的仰頭摸到她的眉骨與鼻梁，也摸到臉頰肌膚上的一片湿潤。
她開口叫道：“雙月。”
“嗯？”釋千應道。
電梯緩慢下行，二人像是落入某種無界空間內，四周寂然無聲，她們的聲音在轎廂中甚至隱約有些回音。
在絕對沉寂的五六秒過後，小雀芙的聲音再次響起：“我不相信我可以像你口中所說那樣，能夠打破世界的規則，但雙月，我相信你。”
釋千輕笑，她的手腕微動，又摸向小雀芙的腦袋，頭發在她的掌心落下在輕微的刺痛感。
“就像我相信你一樣？”釋千反問道。
可小雀芙回以的卻是搖頭，她說：“你因為我的行為、你獲得的信息而相信我，我當然也可以因此相信你，畢竟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一樣的人，哪怕被堵在電梯裡，在極限的時間壓迫中，卻表現得像是沒什麼大不了。從這方面來看，你當然值得所有人信任，不止我一個會這樣想。”
釋千腦袋微動。
按常理來說，先前在電梯裡的處境的確很危急，她表現出的狀態的確“值得”被信任。但小雀芙說出這段話時卻是搖頭的，這意味著否定。
“你因什麼相信我？”所以釋千這樣問道。
“我無法講出準確的原因來。”小雀芙的聲音很是稚嫩，不再像先前一樣故作成熟，揚聲說話時充盈著新生命的活力，“就像你問我為什麼想去地表，我能回答的隻是：我想，我就是想。”
一束被汙染的光從電梯門打開的中縫湧入電梯轎廂，狹小的一條落在雀芙臉上，然後向左向右勻速拉開，猶如舞臺上被拉開的幕布。
她仰著臉抱著她，釋千看到[命運輪盤]在她的眼中旋轉。
她說：“在剛剛那一刻，想要相信你的渴望，遠遠高於想要前往地表的渴望。”
[命運輪盤]在她眼中倏然消散，電梯門也徹底大開，“第二章 ”的敘述以小雀芙的口吻畫上句號，第三章的幕布則伴隨著電梯門被拉開。
釋千盯著小雀芙的眼睛，她的眼睛遠比先前每一瞬都要亮，甚至壓過了她看到全通行判定結果時的雀躍。
“好。”她說。
摸著小雀芙腦袋的那隻手抬起，又輕輕握住小雀芙捏著通行證的那隻手。釋千往前走了兩步，便走出了巨柱所在的範圍，視線豁然開朗，在混雜紛亂的人造燈光下，俯瞰整個垃圾反應區，骯髒、混亂、遍布硝煙。
“我很討厭這裡。”小雀芙的手握得更緊了些，“我從有記憶起，就在想辦法逃離這裡，沒有一天停息。”
釋千繼續向前走，直到抵達巨柱那一層圓環的內層邊緣。她向後看了一眼，巨柱之後是彈藥無法爆破的金屬邊界，有著明顯的人工建造痕跡。
“垃圾區的居住空間太拘束了，有人曾經嘗試向外擴張、或者通過挖地道的方式往上走，但這個邊界根本無法突破。”看著反光著金屬質感的邊界，小雀芙說。
釋千回過頭，盯著那座垃圾山閉上了眼。
[命運輪盤]當時展示給她的虛擬模型於她腦中復現，她說：“這個世界是一個完美的球形，以中線向上是摩天大樓，再往上就是遙不可及的天空，以中線向下是居住區與垃圾區，而垃圾區的底部被一座隨著時間越來越龐大的垃圾山佔據著。”
“所以，我們可以輕松抵達這個世界的任何邊界。”釋千睜開眼，垂眼看向小雀芙，“除了兩個地方。”
“兩個地方？”小雀芙先是一愣，隨即試探性地猜測道，“你是說……天空，還有垃圾山的底下？”
釋千眼睛微微彎起：“是啊，規則的上限和底線。”
當一個人強到能越過規則的管轄範圍時，她便能突破規則，而當一個人不願意遵循規則，轉而選擇打破規則的底線時，這也同樣能突破規則。
隻可惜，規則是一個球體，看起來便輕而易舉能同“完美”這個詞搭上關聯，因此無人心生質疑。住在底層的人想盡辦法想要取代住在上層的人，而住在上層的人，每天都在享受權力帶來的幸福，並千方百計地阻止底層奪走他們的位置。
小雀芙剛準備說什麼，釋千忽然感覺口袋裡的通訊器傳來輕微的震動。
她松開牽著小雀芙的手拿出通訊器，接通了通訊。外放傳來的是一聲面向全員的緊急調令：“重復。停止垃圾反應區的一切活動，所有小隊長前往居住區等待調令。”
“重復，停止垃圾反應區的一切活動，所有……”
外放的緊急調令音質很差，釋千聽了兩遍後便暗滅通訊，笑著看向小雀芙：“你看，另一個我，正在想盡辦法地追殺我。”
“她……她害怕你會取代她。”小雀芙說。
釋千略一點頭：“她一定收到了C-13入口隨機出四道無防護通行的信息了。她以為我一定會通過那門戶洞開的防護系統，徹底混入人流密度更高的
地底居住區。所以她正在使用她能調用的全部力量，以她自己的經驗，在地底居住區布下層層防護。”
“她不了解你。”小雀芙說，“她調令所有人前往居住區，可你卻返回這裡了。她失算了。”
“是啊，她不了解我。可她了解我又能如何呢？”釋千反問，“她能擁有著這樣的權力，自己又很強大，隻要她肯抬起頭，想必從天空的縫隙越出世界的邊界絕非難事，可現在的她，卻要每時每刻提防著不知道會從哪裡冒出來的我。”
“所以不論我在哪裡，隻要我沒死，她的人生都屬於我。”
釋千的語氣很平靜，但用著平靜的語氣說出這句話時，反倒顯得過於淡薄。
小雀芙的睫毛微微顫動，數秒的沉默後，她說：“所以我們現在……要前往那座垃圾山，它的底下，或許就藏著我們想要的東西。”
“我還以為你會問地表上的另一個你呢。”釋千戲謔道，打破了周身空氣的滯塞。
“……”
小雀芙搖頭，小聲說：“當我問出‘她會不會也這樣在意我’這個問題時，就像你說的，我的人生起碼在那一瞬間就歸屬於她了。所以我才不會問。”
還挺會學以致用。雖然用的地方顯得有些“極端”了。
釋千看著她笑了兩聲：“行。”
話音落下，她轉頭看向垃圾反應區，隻見隨著緊急調令的下達，硝煙彌漫已逐漸歸於寧靜。屬於居住區的部隊應該都在前往各個直升電梯，她要潛行回底層需要避開這些部隊的行動軌跡。
根據回憶鎖定大致的行動路線，釋千徑直向前走去，但卻遲遲沒聽到小雀芙跟來的腳步聲，甚至隱約聽到一串走向相反方向的腳步聲。
釋千向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望去，隻見小雀芙正在眺望著什麼。
“你在看什麼？”釋千問。
“我剛才看到你做了遠程引燃的煙霧彈和□□，我可以找到更多的原料。”小雀芙回頭，被汙染的光落在她短發的發梢與肩頭，正像因為頑劣而弄得滿身顏料的孩童。
這並非毫無聯系的幻想，而是因為小雀芙此時此刻的眼神。
習慣性通過克制來演繹成熟，但卻又難掩雀躍的歡欣。她衝著她揚了揚手，聲調也跟著一同揚起：“雙月，走這邊吧，你相信我。”
走這邊吧，雙月。
“你說的，把這個世界炸出一個窟窿。我們得找到原料，對吧？”
這是雀芙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潛意識，此時此刻，她本一心向上的潛意識就像是被她勾出了玩心，歡欣雀躍地向她揮著手，倒真像是一個蹦跳著、不計後果地撲入泥潭沙坑中玩耍的八歲女孩。
在這一瞬間，釋千真正相信了小雀芙說出的那句。
——“想要相信你的渴望，遠遠高於想要前往地表的渴望。”
在盛世夢庭時，雀芙的表意識從名為釋千的牢籠中逃脫出來，她因此獲得了行動上的限定自由，而在這一片荒蕪的垃圾反應區裡，她的潛意識也似將破繭而出。
靈魂自貧瘠的土壤上生出了一對翅膀。振翅欲飛。
第264章 命運之輪08
和雖然布滿汙染光，但有人類生活氣息的外層反應區相比，眼前的場景更似末日。
液體垃圾從高處管道傾瀉而下，形成一道道堪稱壯闊的死亡瀑布，落在等待被反應的各類固體廢棄物上，發出持續的悶響。
巨大的分類廢液體池被層層金屬網圈住，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名狀的刺鼻氣味，像是由金屬鏽蝕、塑料燃燒與化學廢液混合而成，隱隱還有著生物腐敗的惡臭氣味。
這裡幾乎沒有燈光，隻有偶爾微弱的光點閃爍，這是自動分揀、淨化機器人在各個廢墟中搜尋可回收的碎片。但事實上，隻有少部分珍貴的材料才能得到如此殊榮，其它絕大部分材料隻擁有堆積、分解與被遺忘的宿命。
好在這一片並非腐蝕性液體和有毒氣體所在的區域，根據小雀芙說，不少垃圾反應區的人隔三岔五會來這裡“進貨”，運氣好了就能獲得難得的材料。
釋千靠在金屬網圍欄上，看著小雀芙認真搗鼓手中罐頭狀的東西，開始在腦中構建地底空間模型的細節。
以這些廢液的排放速度來看，如果沒有出口，肯定無法維持現在的水平面。所以它們的底部必然存在一個液體出口，那麼通過出口排出的廢液又要去哪裡？
那座垃圾山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