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把這些消息告訴了她之後,她第一次有了一種抬頭就能從洞口窺見光的感覺。
很奇妙的,在江宙的事情稍有緩解之後,徐葉羽卡文的情況也好轉了不少,順利寫了一萬字出來。
她難得回來一次,江宙的治療也難得有了作用,家裡老人自然是高興的,想著再把大家聚在一起,在外頭吃個飯。
飯局定在第二天中午,陳芷和徐淵直接從單位出發,徐葉羽從家裡過去。
換好衣服之後,她想著文章應該也是回來再繼續寫,就提前了半個多小時出發。
本以為推開包間門會一個人都沒有,誰知道江吳和陳葛菲也提前到了。
和陳葛菲對視了一眼,徐葉羽挑了個隔她較遠的位置坐下,順手點開了微信。
江宙正給她發了一條語音:“姐我快到了,你在哪裡,要我接你嗎?”
她本以為手機和耳機的連接是好的,誰知道坐車的途中耳機插口滑落了一點,點開的語音就這麼透過聽筒播放了出來。
陳葛菲隻是聽了半句,神色驟然一變。
還沒等江宙接下來的語音被打開,徐葉羽點了暫停,重新把插口接好。
“你躲什麼躲?”陳葛菲一下就站起身來,火冒三丈,“我是不是告訴你了不要再和江宙聯絡?你為什麼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觸碰我的底線去騷擾他?!他現在已經在好轉了,就當小姨我求你別再接近他了也不行嗎!”
……
江宙的手搭上門把,正準備進入房間,驀然聽到一陣爭吵聲,最尖的那道聲音他無比熟悉,是他每個夢回中揮之不去的魘魔。
他停住了手,就站在門口聽著。
裡面的人不知道他到了,仍在繼續著。
Advertisement
徐葉羽已經懶得解釋了,把右邊的耳機也戴起來,準備放點音樂淨化一下這聒噪單調又無休止的指責。
陳葛菲跨過來,一把扯掉她的耳機:“你躲什麼躲?!你有膽子做沒膽子認了嗎?”
徐葉羽耳朵被扯得發痛,不可理喻地看著陳葛菲:“我認什麼?我什麼都沒做你讓我認什麼?”
“你什麼都沒做?笑話,”陳葛菲呵一聲,打算和她算清楚,“那我今天就好好告訴你,你到底做了什麼!”
“你因為看不慣江宙比你寫得好,在酒莊裡對他惡言相加來害他,害他出來之後得了那種鬼病,什麼都寫不出來了,這是一。”
“他得病之後你不停地給他洗腦,讓他接受自己的怪病,甚至還勸說你外公外婆叫他去看病,如果不是你煽風點火,江宙早就好了!什麼抑鬱不抑鬱的,都是心理作用,你隻不過想拖著他罷了——”
“你害他寫不出東西,被我發現之後心虛了,我讓你證明自己不是嫉妒他,寫一本比他更好的,可是你呢,你什麼都寫不出來!這還不是報應嗎徐葉羽,你這種人就活該什麼都寫不出來!”
徐葉羽深吸一口氣,點頭。
既然陳葛菲想跟她說清楚,那她也不管這個家宴原本是不是要和和氣氣的了。
“我這裡有一份酒莊當時的錄音資料,就是我和江宙在酒窖裡的,我們現在就來聽一聽,看看我到底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。”
陳葛菲:“事到如今你還想跟我狡辯?不是你還能是誰!”
“夠了!”
門忽然猛地被推開,江宙站在門口,鬱結的情緒大規模地噴發,連帶著愧疚無奈和痛苦一並湧出——
他看著陳葛菲:“你還想幹什麼?要怎麼樣才夠?”
因為江宙情緒脆弱,酒莊之後,陳葛菲從沒在他面前提過這件事,沒想到現在卻被他聽到了。
陳葛菲愣了愣:“媽媽在幫你討公道。”
“公道?你是想幫我討公道,還是想證明自己以為的是公道?”江宙嘴唇翕動,蹙著眉,“這件事我本來不想再提,就陪著我一起死在墳墓裡。但我沒想到會連累姐姐,姐姐對我那麼好,拼了命地想把我從死亡線上拽回來,你怎麼能這樣子說她?!”
陳葛菲:“不是的,當年在酒莊,是她害了你……”
“她害了我?她怎麼會害了我,”江宙雙眼漲紅,抓住自己的頭發,又緩緩抬起臉,指著陳葛菲,“害了我的是你,是你和江吳!”
陳葛菲怔住了:“你別胡說,阿宙。”
“我沒胡說。”
江宙那一霎冷靜得幾乎失常:“真相根本就不是你們以為的那樣!是我用姐姐手機的時候發現了你們的對話……”他閉了閉眼,陷入令自己情緒失控的回憶,“你們在我面前裝成那樣,原來私底下就覺得我是個怪人,是個神經病,是精神分裂,是你們賺錢的機器。”
他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。
地窖裡,因為徐葉羽遊戲賬號登錄不上,他就隨手亂點,結果不小心點進了一段她的錄音裡。
她當時應該是在某個親戚走訪中太無聊,隻好錄制電視裡放的一段很經典的臺詞來消磨時間,順便自己賞析。
他那時候沒事可做,也就隻能聽這個,聽著聽著,感覺到旁邊的雜音愈來愈大,還夾雜著他的名字。他感覺到不對,把錄音調到最前面,聲音放到最大,重新開始聽背景音裡的那些對話。
應該是陳葛菲一邊打麻將一邊和旁人聊天。
“你們家江宙好像寫東西很厲害的,我看獎都得了一大堆。”
“還好了,離我和他爸的預期還差得遠,這孩子最近算是完了,整天無病呻吟不寫東西,我跟他爸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啊。”
“無病呻吟,他怎麼了?”
“沒什麼,就是成天哼哼唧唧,神經病似的,動不動就甩臉色,晚上不睡覺,第二天頂著個黑眼圈,東西也不吃,說什麼抑鬱焦慮。能有什麼病呀,還不是給慣的,把他扔農村住一個月你看他還有這些怪毛病嗎?”
“說的也是,現在這些年輕人動不動就愛亂想,尤其你們家江宙還搞點創作,古往今來的藝術家不都有點怪病。”
“所以我才不帶他出來,怕他嚇著你們,一天天提不起精神,像個鬼。要不是看他賺那麼多錢,我早不這麼養著他了,誰樂意養個神經病在家。”
那樣的語句,那樣譏諷而略帶不屑的語氣,令他登時僵住,呼吸不能。
仿佛他真的是個怪物,是他們口中的神經病,而帶他出門見親人,都會讓他們感覺到丟人。
沉溺的窒息感使他陷入巨大的絕望和痛楚,他哭到眼睛發腫,但回去了,陳葛菲和江吳卻沉浸在自己今天打牌贏了多少錢裡,根本沒有發現他的反常。
重度抑鬱並不是一瞬間到來的,而是在那天之後的每一夜,翻來覆去的每一夜裡,他徹夜難眠,一閉上眼陳葛菲嘲諷的語句就回旋在耳邊,他隻能呆滯地抱著膝蓋看向窗外。
等天亮,再等天黑。
生活的意義在無望的等待中被消磨耗盡,他無心創作,也無法創作。終於在某一天,他瑟縮在自己房間的門後,聽見江吳的冷嘲熱諷:“不睡覺不吃飯,房間也不收拾,每天活得像個行屍走肉還無病呻吟,怎麼勸都不聽,不僅沒有自理能力,現在連錢都賺不到了,看他這樣下去誰會要他。”
這句話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,被至親的手修為鋒利的刃劍,準確無誤地刺入江宙僅16歲的心髒。
他看著自己的大動脈,忽然覺得江吳說得對極了,這樣的他有誰會要呢?舉起刀的瞬間,還不如一了百了。
一刀劃下去,他沒有死。躺在急救室的白熾燈下,他活下來了,卻沒有真正地被解救。
痛苦仍然潛伏在時間的分秒中,隻待他放松警惕便盤旋而出,將他襲擊得束手無策。
他漸漸開始厭惡自己,厭惡這個家,厭惡和所有人溝通。他是個怪人,得了怪病的他會讓人看不起,會讓父母覺得丟人。
“不止是你們,我都放棄我自己了。”江宙瞳孔微顫,“隻有姐姐沒有放棄我,她不把我當怪人,她要我好好生活,要我去看醫生,告訴我其實我隻是生了一場小病,這沒有關系。”
“我知道這兩年她什麼都沒寫出來,我還以為隻是因為靈感枯竭,我怎麼能夠想到是你們把她逼到了這個地步!”
他幾乎不用動腦子,就知道徐葉羽是被壓迫得無法動筆,一如他之前。
江宙聲嘶力竭地質問:“你們已經毀了一個我,現在還要讓姐姐也拿不起筆了嗎?!”
陳葛菲如遭雷劈地站在那裡,雙眸睜大,張了張嘴,竟是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。
他忍了太久,這兩年來的每一天都是他的凌遲日,在他們的嘲諷中他無數次想過一死了之,可每每想到拼命拯救自己的徐葉羽,他還是選擇了活下來。
“如果不是你們這麼過分,可能我一輩子都不會說,”江宙扯了扯唇,“可你們怎麼能在把我逼向絕路的同時,而讓髒水潑到姐姐身上,還害她……”
他喉結滾了滾,說不下去了。
他太明白陳葛菲和江吳是怎樣刻薄的人了,而徐葉羽作為他們的出氣筒,作為“害他無法賺錢”的元兇,該承受了多少本不該承受的汙蔑啊。
他閉了閉眼,終於還是說出口:“以前的稿費當做給你們的撫恤金,從今往後,這個家我不會再回。沒有了這個丟人的怪物,你們應該很高興。”
扔下這句話,江宙重重帶上門離開。
18歲以前,他無數次想過從這個家裡逃亡,可舉目無依,他不知道自己能夠去哪裡。
但現在不一樣了,他成年了,有了很值得信任的心理教授,姐姐也有了獨自在L市生活的能力,他可以離開家,投奔他們。
雖早就覺得離開這個家是早晚的事,但始終還是缺少了一個爆發和讓他下定決心的契機。今天他終於決定離開這個讓自己痛苦的根源,他想要逃脫。
因為這個家庭不僅傷害他,更傷害了想要挽救他的人,他不僅覺得心寒,更覺得惡心。
江宙走後,整個房間亂作一團,先來後到的人都杵在門口仿佛石化,徐葉羽來不及和陳芷說一聲自己沒事,便匆匆追了出去。
過了十幾分鍾,陸延白給她發了個定位:【我和江宙在這裡,要來嗎?】
徐葉羽松了口氣:【我就在這條街上,馬上到。】
剛剛是陸延白和江宙一同過來的,江宙在房間內說的那些話,想必陸延白也全部聽到了。
而江宙離開的時候,陸延白肯定也和她的想法一樣,當即跟上了。
徐葉羽很快走到了陸延白定位的咖啡廳裡,正在四處尋找他們在哪個桌子的時候,陸延白招手揮了揮:“這裡。”
江宙轉身,看徐葉羽熟稔地坐在陸延白身側,似恍然大悟,又意料之中:“你們……”
徐葉羽點了頭,算是默認,沒打算討論這個話題,畢竟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決定。
“如果真的不打算回去的話,”她抿了抿唇,“你想去哪裡住呢?我先說好,我不可能讓你自己在外面住的。”
“還不清楚要去哪裡,”江宙精疲力竭地蜷在一邊,“如果可以的話,我想離開T市,最好是出國。”
陸延白一直在低頭忙著什麼,過了半晌,這才道:“想不想去美國?”
江宙眼皮抬了抬,帶著一種頹然的希望:“可以嗎?”
“我有個朋友在美國定居,自己開了家莊園,也有房間供租客居住,”男人緩緩道,“我剛剛問了一下,還有兩個房間,如果你想,隨時可以去。”
徐葉羽咬唇,有點擔憂:“靠譜嗎?”
“很靠譜,並且去美國之前,他也是心理醫生。如果江宙願意的話,後期由他跟進治療事項也很好,美國的醫院也沒有問題。最關鍵的是,離開讓自己抑鬱的場所,焦慮和壓迫感能明顯得到緩解。”
徐葉羽看著江宙:“你想去美國嗎?如果是他的朋友,那肯定還是挺靠譜的。”
江宙緩緩點了點頭。
他對陸延白本就有莫名的信任感,此時又加上一層姐姐的關系,便更加覺得他可靠。
“這樣吧,剛好我下周要去一趟莊園,可以順帶捎你在那裡住一周,我們同去同回。如果你喜歡那裡,就回來把行李都清整好,做好去那邊長住的打算,不喜歡的話就再找別的地方。”
末了,陸延白又添一句:“那邊風景很好。”應當很適合他舒緩情緒和創作。
徐葉羽感覺可以,點點頭,又忍不住小聲道:“不可以帶我嗎?”
“我正要說,”陸延白沉聲,“你如果想去,當然可以一起。”
她嘴角翹了翹:“這還差不多。”
當天下午和江宙聊了好一會,徐葉羽主要是希望他不要有太大壓力,畢竟陳葛菲對她做的那些事他也不知情,不用把過錯攬到自己身上。
送江宙去了陸延白住的酒店休息,離開時,江宙看著她:“你真的不怪我嗎?”
“我怪你幹什麼?你好好的我就很高興了,”徐葉羽拍拍他腦袋,“別想太多,趕緊休息吧。”
況且,因為陳葛菲誤會她,江宙能站出來為她說話,她也很感動。
確認江宙在酒店休息了之後,徐葉羽和陸延白下樓,靠在車邊說話。
今天發生的事太多,她一時片刻還不知道怎麼去完全梳理清楚,隻是覺得惆悵和唏噓。
真相出來了,可陳葛菲和江吳是怎麼想的?會信嗎?江宙能順利去美國嗎?他最終會住在哪裡呢?外公外婆對這件事又是什麼態度?汙蔑了她的人又會道歉嗎?
是不是離開了這裡,江宙就會好轉?
越想越亂,徐葉羽索性晃晃腦袋:“算了,不想了,明天的事明天再說。回去之後我爸媽肯定還是要跟進這事兒的,我現在先放松一會。”
男人俯下身,雙手抵在她太陽穴上按了按,又轉到鼻梁處輕輕捏著:“嗯,先把這件事放下,回去睡一覺。”
這事現在才完全展開,後事還有待商榷。
“不想了,”她放空了一會,而後睜開眼,“看看有什麼吃的吧,我餓了。”
“剛剛不是吃了?”
“動腦子消耗體力,”徐葉羽嘖嘖嘴,“你有什麼想吃的嗎?”
他倒是清楚她:“你想讓我吃什麼?”
她餘光一瞥,看到了一邊生鮮超市裡的草莓,忽然亮了亮眼睛,回頭問他:“吃草莓嗎?”
男人還沒來得及回答,隻見她舔了舔唇,手在自己脖子上蹭了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