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趕緊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。
油燈的暖光搖晃,照亮了黑暗的小佛堂,也照見了櫃子下面躲藏著的聞湛。
聞湛渾身顫抖著,滿身冷汗,無聲地嗚咽著,蜷縮著。
他雙眸緊閉,在感受到光線的照耀時,突然劇烈地掙扎起來,拼命地往櫃子裡面躲避。
陸雲初顧不得燙手,馬上將油燈燈芯捻滅,扔在一旁:“我把燈熄了,我把燈熄了,別怕。”
聞湛聽到她的聲音,躲藏得更厲害了。陸雲初這才感覺屋裡有酸味,是他又吐了。
她想起以前他的抗拒,努力將聲音放得溫柔:“沒關系,我不介意,我——”
話沒說完,聞湛慘白的唇溢出絲絲鮮血。
是咬著舌頭了!
陸雲初顧不得那麼多了,飛奔到他面前,將他扶起,捏著他的下巴將把他的口強行撬開,試圖把自己手腕放進去。
可聞湛即使疼得很厲害也不願意咬她的手。
忽然,聞湛往前猛地弓腰,像是背部被人刺了一劍的樣子,陸雲初連忙撫摸他的背,急得快要哭了:“你的背怎麼了?”
聞湛無法回答她,他睜開泛紅的雙眼,清澈的眼睛失去焦距,隔著霧氣看她。
這種無力感實在是太可怕了,陸雲初抱著他,什麼也做不了,隻能不斷地喚著他的名字。
又是一波劇烈的疼痛襲來,聞湛痛苦地弓著背,顫抖到快要抽搐,他用盡全力,一把推開了陸雲初。
陸雲初跪在地上,被他一推,毫無防備地向後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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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看向聞湛。
聞湛蜷縮在地上,眼中空洞裡泄出的祈求與抗拒仿佛一把鋼刀,將她的心狠狠地刮磨凌遲。
陸雲初站起來,試圖朝他靠近,剛剛靠近一點,就見聞湛顫抖得幅度更大了,幾乎快要承受不住了。
她連忙後退:“我不過來!我不過來!對不起。”
說完以後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。她惱恨自己無用,在這個時候腦子一片亂麻,除了哭,什麼也做不了。
如果她的靠近真的會讓聞湛更痛苦,那麼她看著聞湛痛苦,卻隻能選擇離開。
陸雲初轉身,咬緊牙關,推著自己往外走。
剛剛邁出一步,裙角忽然被人扯住。
她回頭,聞湛趴在地上,蒼白的手緊緊地拽住了她的裙角。
這是第一次,他向她伸出了手。
陸雲初毫不猶豫地回頭跪在地上,緊緊抱住了聞湛。
她用手掌輕撫他的背部,將額頭緊緊抵在他的頭頂,不斷地呼喚著他的名字,試圖用自己的擁抱撫平他的疼痛,希望自己能分擔他的疼痛。
聞湛渾身浸透了冷汗,像從水裡剛剛撈出來一樣,他的衣擺上還沾有穢物,狼狽至極。
但陸雲初絲毫沒有嫌棄的意思,就這樣抱著他,長長久久地抱著他,願意同他一同融入這黑暗之中。
這個擁抱無關情愛,卻力量萬千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或許過了很久,疼痛終於消弭。
聞湛抬起手臂,用盡最後一絲力氣,回抱了她。
第17章 生滾魚片粥
陸雲初輕柔地抱著聞湛,不知道過了多久,感覺他的顫抖在漸漸平息。
他的呼吸變得緩慢,極輕,似是脫力。
陸雲初把下巴從他的發頂挪開,借著月光,輕輕地捋了一下他被冷汗沾湿了的額發。
氣息微弱的聞湛突然劇烈地顫慄了一下,想要從她懷裡掙扎出去。
陸雲初不懂他的想法,猶豫地松開手,對他輕聲道:“你別怕,聞湛,是我。”
聞湛重重地喘息了幾聲,努力地把氣息放穩,顫慄的幅度漸緩,想要支撐著身子坐起來。
陸雲初環抱他的姿勢還沒徹底撤去,於是他的後背便碰到了她的手。
他又嚇了一跳,像空中突然炸開一道驚雷,劈得他渾身一顫,下意識把腦袋埋在胸口。
陸雲初沒見過他這麼畏縮的模樣,再一次輕聲呼喚著他的名字,接近呢喃:“聞湛……”
聞湛腦袋輕微地歪了一下,像是在努力從喧鬧中捕捉一道聲音。
他額前的汗珠順著烏發滴落在地,迷茫地抬頭看向陸雲初。
陸雲初從沒見過他這麼狼狽過,哪怕是初見那天,渾身是血的他被自己救下來時,也沒有對痛楚流露出絲毫的反應,是麻木而空洞的。
可如今的他像一個溺水的人,眼裡充滿了絕望和痛楚,隔著一層厚厚的水霧,狼狽、破碎。
陸雲初沒有不耐煩,將手放下,努力對他擠出一個友好的笑容。
聞湛眼裡的晦暗漸漸散去,他眨眨眼,汗水浸潤睫毛,滑落在眼角,刺痛了他的眼,以至於他的眼角有些泛紅。
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狼藉,再看看神態體面的陸雲初和她被自己蹭亂的衣裳,惶惶地垂下頭。
陸雲初抬手,輕輕撫了撫他的發頂,就像他曾經對她做過的那樣。
“沒關系,我不介意。”
他發頂的發絲冰涼,讓人忍不住多停留,帶給他一絲絲溫暖。
待到她將手拿下去時,聞湛終於抬起頭了。
他睫毛沾著汗水,更顯濃密鴉黑,在眼底投下一片怯怯的陰影。
陸雲初對他展顏一笑。
他眼裡的惶惶終於散盡,提起嘴角,學著她的表情,還給了她一個生疏又討好的笑容。
或許是小佛堂裡的光線太昏暗,隻有慘淡的月光投進來,以至於陸雲初覺得他的眼睛如此明亮,就這麼定定地看著她,讓她有些手足無措。
她拍拍衣裳,站起來,對聞湛道:“走吧,我讓下人打點熱水來,你洗漱一番。”
聞湛立刻垂下頭,剛剛擠出來的笑容消失不見,指尖搓搓衣袖,想要掩飾不安。
陸雲初說完這句話就品出不對勁兒了,轉身,果然看到了聞湛這幅模樣。
她在內心嘆了口氣:“身上難受嗎?”
聞湛喜潔,當然難受。他不懂陸雲初問這句話的意圖,試探地點了點頭。
“那不就對了,我讓人準備熱水是為了讓你洗漱,洗幹淨了就不難受了。”她很難想象聞湛是有多的戰戰兢兢,才能連這麼簡單的話也會錯意。
所幸她有足夠的耐心,願意解釋給聞湛聽。聞湛反應過來,先是有些失而復得的驚喜,而後又變得羞愧。
他總是這麼小心翼翼的,很怕給陸雲初添麻煩。
陸雲初知道自己一時半會兒無法說服他,要讓他自己慢慢體會到她的心情,於是沒再說什麼了,走過去牽著他的袖口:“走吧。”
她牽著聞湛的袖口,聞湛落後她一步,放緩步伐跟著她,讓他們的距離保持到合適的位置,足夠她把自己的袖管拽起來的同時又不會太費力。
他很喜歡這個動作,低頭看著陸雲初攥住自己袖口的手,任由她拉扯著他前進拐彎,嘴角終於悄悄地翹了起來。
陸雲初來到院門口,吩咐丫鬟打熱水供她沐浴。丫鬟動作利落,很快把熱水備好。
聞湛早就難受得不行了,立刻脫衣沐浴,連換洗衣裳也忘了拿。
幸好陸雲初還記得,替他去拿幹淨衣裳。一打開衣櫃門,入眼全是暗色的衣裳。她覺得自己應該想法子給他添置一些柔軟的淺色的衣裳,他皮膚白,骨相清俊,穿淺色一定很好看。
等她拿出暗色衣裳時,忽然想起了他今夜躲在櫃子下面的模樣,哪怕一絲光也會讓他驚慌失措,或許這種暗色就像黑暗一樣能給他安全感,讓他可以將自己藏匿起來。
陸雲初搖搖頭,嘆了口氣,聞湛明明是一個脾性溫柔的人,可總有無數種辦法讓人無可奈何。
水聲哗啦哗啦響,屏風上透出影影綽綽的影子,陸雲初走近,將衣裳搭到屏風上房:“把衣裳給你放在這了。”
裡面突然傳來一陣慌亂的動靜,是木瓢落在水面的聲音,想必是聞湛沒有將其拿穩。
不知為什麼,陸雲初腦海裡冒出了奇奇怪怪的畫面,大約是蒸騰的熱氣燻得蒼白的皮膚透粉,湿漉漉的發,顫巍巍的手,下意識縮緊的肩胛骨,和一隻陡然被撫摸脊背而炸毛的貓。
陸雲初輕咳兩聲,拋開腦海裡的畫面,轉身去了廚房。
聞湛還沒喝藥,剛才又吐過,總不能讓他空腹喝藥。
夜裡須少吃不易克化的食物,吃粥是最佳選擇,但聞湛吃了很久了,陸雲初希望能給他做出點花樣來。要說又清淡又有滋味的食物,陸雲初的目光瞄準了粵菜,不如就做生滾魚片粥吧。
廣東人的飲食審美更注重清與鮮,常人聽來寡淡的食材在粵菜裡也能做出原汁原味的精巧,美妙的口感與味道在他們看來缺一不可。白粥要熬到滑爛,幾乎看不清米粒,隻有若隱若現的米花,舀起來能掛勺,倒入碗裡有輕微的悶響,那是熬出膠質的粥底與瓷碗的碰撞聲。
在猛火的快煮下,白粥咕嘟冒泡,下魚片,離火,讓餘溫將魚片燙熟。此時這鍋簡簡單單的清粥融合了火鍋的特性,跟涮羊肉似的,可以涮燙很多葷食,但比火鍋更清淡、更原滋原味,鮮甜清爽。
陸雲初深吸一口香氣,不得不感慨中國人民的智慧,怎麼可以想出這麼精巧的烹飪方法,清而不寡,一輩子也不會吃膩。
廚房裡香氣彌漫,白霧繚繞,太適合這靜謐寒涼的夜了。
現代深夜外賣也能點到生滾魚片粥、生滾牛肉粥等等,但是始終少了現做出來的滋味。就拿生滾牛肉粥來說,下入牛肉,在粥裡涮一會兒,薄薄的肉片短時間內由生轉熟,鮮味被粘稠的米漿緊緊的包裹,肉片被滾燙溫度收縮的同時,醇厚的米漿滲透進了牛肉的肌理裡,吃起來又嫩又鮮,還帶著獨天得厚的米香。
隻可惜沒有牛肉,陸雲初琢磨著,得找時間去薅聞珏的羊毛。
她端著生滾魚片粥回廂房,聞湛已經洗完了,靠在火籠旁邊,正在烘發。在橘色火光籠罩下,整個人身上都透如煙似霧的水汽。
“快過來吃飯。”陸雲初喊道。
聞湛湿發半幹,聽到陸雲初的召喚,糾結了一下,拿起一根發帶將湿發束起,提著火籠過去了。
他洗得幹幹淨淨,湿發松松垮垮地束著,這樣看上去和以前不太一樣,整個人都浸著一層江南水鄉般的柔,是更偏向於一種松散、松弛的柔。
陸雲初很喜歡他這種狀態,給他乘了一小碗粥,道:“吃完好喝藥。”
聞湛點點頭,放下火籠,在她對面坐下。
火籠透出的橘光給白粥勾勒出一層油亮的表皮,瓷勺攪拌,米漿滑動,露出被燙得邊緣稍卷的魚片。
聞湛麻木的胃忽然有了飢餓感,他抬頭看了一眼陸雲初,也不知道要確認什麼,等陸雲初習慣性點頭,他才低頭開始喝粥。
粥很燙,他隻能小口小口吃,偏偏又很餓,動作有些急促,被燙著了舌尖馬上停下,緩一下,又繼續,一瓷勺的粥要吸三口才能喝完。
米粥入口即溶,沒有多餘的材料,是如此純粹的清,清到甘甜。米漿吸收了魚片的鮮美,變得更滑,浸潤骨髓,暖流穿過肺腑,渾身漸漸溫暖起來,全身靜脈都活絡了,給人一種溫柔綿長的精神勁。
魚片考驗刀功和火候。魚片要足夠薄,讓粥水一裹就熟;火候要卡住,魚片最忌燙過。魚片與米漿堆在瓷勺上,香氣撲鼻,稠糊糊的,一口下去,鮮嫩的魚片竟和粥一樣滑,肉質細膩,被激發出了最鮮甜的滋味。
陸雲初叮囑道;“隻能吃這一小碗,墊墊底,不能吃多了,免得難受。”
聞湛點點頭,速度肉眼可見地慢下來了,舍不得快速喝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