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幸的是,我在宮道上恰好遇見了趙柏卿。
看我穿的並非他指定之物,他眉間立刻凝起怒氣,小聲質問:「你又不聽話了?」
我急中生智,立刻撒謊說:「是因為那絲軟煙羅腰帶,我不會系,沒有你幫忙,我真的不會……」
趙柏卿冷笑:「難不成沒有我,你這輩子都系不成腰帶了?」
我認真道:「對,如果沒有你,我系不成。」
趙柏卿腳步頓住。
我直視他的眼睛,小聲說:「不僅系不成腰帶,也畫不好眉,更跳不好舞……」
「不要再說了!」趙柏卿猛然打斷我,扭頭快步離開。
我看著他的背影,心下疑惑。
這是他教給我的「誘惑感」啊,他教我假裝天真無知,說一些暗藏深意撩撥人心的話。
為什麼我今天學以致用,他卻很不高興了呢?
不過沒關系,我的目的達到了,他不會再追究我今天為何穿錯衣服。
宮宴上我一舞驚人。
步下瑤臺後太子牽起我的手,俞霏琳的臉色變得很難看。
她高聲喚來自己的侍女:「小方,小橢,手腳麻利點。诶,何姑娘芳名小圓,與我家丫鬟名字很像呢,不知何姑娘為什麼叫這種賤名?真正的貴府千金,名字可都採自大詩人的作品呢。」
她在暗諷我地位低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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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嘴笨:「嗯……爹爹說我出生那天,池塘裡的荷葉特別圓,所以……」
俞霏琳笑開了花:「哈哈哈何姑娘好呆啊,難怪在公主府裡诨名『呆呆』。」
我羞紅了臉,絞盡腦汁思考該如何反擊。
這時趙柏卿發出極突兀的一聲冷笑:「翰林家的千金小姐,想必應飽讀詩書,竟不知杜子美有『圓荷浮小葉,細麥落輕花』之語,大道至簡,簡單的名字有何不好?」
俞霏琳昂起頭:「七殿下說得有理,不過名字隻是身外之物,滿腹經綸的女子必定是書香世家才能培養出的,而有些女子隻會操琴、跳舞、勾引男人,作風跟青樓妓子沒有區別,實在難登大雅之堂!」
我很生氣,且能感受到太子也怒了,他緊緊攥住我的手,卻一言不發。
我不免感到失望。
太子仁德溫柔,卻很軟弱,沒有血性。
另一頭趙柏卿正跟俞霏琳針鋒相對,話裡話外都在維護我。
「……俞小姐三句不離家世門第,看來這是你唯一引以為傲的東西,在你眼中能力品性都不值一提,那麼科舉的意義何在?難道俞小姐在質疑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國策?」
「我沒有,我不是這個意思……」俞霏琳漲紅了臉。
趙柏卿挑眉道:「哦?那俞小姐是什麼意思?你說話總是雲山霧罩,不說清楚,別人還以為你在指桑罵槐,跟那些長舌婦無異。」
俞霏琳霍然站起,帶著哭腔問:「七殿下為什麼總替何小圓說話,難道你也喜歡她?」
8
宮宴過後,趙柏卿更加疏遠我。
俞霏琳的莽撞發問徹底摧毀了我們的關系,他避我如避蛇蠍,就好像生怕我打破了他不近女色的一世清名。
另一個疏遠我的人是韫芳公主。
她跟俞霏琳關系極好,很為她鳴不平:「太子哥哥幾年前和霏琳青梅竹馬,何小圓你算什麼東西?憑什麼斜插一槓?」
我很想說我也不想,我是被趙柏卿逼的,但三十四世命運綁定的奇聞誰會相信?
韫芳公主不再讓我當伴讀,且將我曾為她精心調制的花香墨錠統統丟進臭水溝。
這對我而言是極大羞辱。
可是我不怪她,人各有命,枯榮有數,得失難量。
曾經重生那麼多次,我已知曉她未來的命運。
明年她將得償所願,與傅泱成婚。
但傅泱婚後包養小妾,韫芳公主將小妾鞭打至死,傅泱與她反目成仇,每天鬧得雞犬不寧,成了京城的笑柄。
至於俞霏琳,我更不怪他,我搶走了原本屬於她的太子妃之位。
趙君堯確定要娶我,他已經請陛下寫聖旨,冊封為太子妃。
一切都發生得太快,我家忽然享受到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追捧。
眾多大臣爭相與我父親交好,無數珍貴藥材被源源不斷送入我家。
活到這一世我才發現權勢有這樣大的威力,可以得到錢買不到的東西。
父母阿姐的病明顯有了起色,即使肺痨不能根治,但他們日常靠千金的藥材養著,仍能延長壽命。
我終於同時得到了曾經所有求不得的東西——太子的愛、家人的平安。
可是我的心很空。
我好像得到了很多,同時也失去了很多。
我失去了什麼呢?不知道。
直到這天趙君堯神秘兮兮地說「要在婚前帶我去青樓逛一逛,見識下花魁風採」時,我的心才活過來。
「什麼?殿下沒在開玩笑吧?」我問。
趙君堯笑道:「早就聽說花魁穆婷婷擅長古琴和舞蹈,和小圓你何其相似,孤一直對她很好奇,百聞不如一見,咱們今晚一起去看看。」
我隻有一個念頭,完了,他終究是要愛上穆婷婷的。
這晚趙君堯和我都穿上尋常貴公子的衣服,帶了幾個便衣隨從前往青樓。
長安街上燈火輝煌,遠遠望去萬片珠璣,千圍錦繡,行人熙熙攘攘。
燈火闌珊處,我看見身穿黑色勁裝的趙柏卿一閃而過。
早就猜到他在趙君堯身邊安插了間隙,對我們的行蹤了如指掌,但沒想到他會親自跟過來。
周圍人太多,擦肩磨踵,我走神片刻便跟趙君堯走散了。
手腕被一股大力拽住,拖進黑暗中。
是趙柏卿。
「為什麼不阻止趙君堯?你就不怕穆婷婷取代你?」
怕,但是如果他們不見面,我也會怕。
這世間隻要有她在,趙君堯就永遠都有可能愛上她。
我不想在往後餘生裡惶惶終日,寄希望於他們永遠都不會碰見。
倒不如現在就勇敢面對。
我正要解釋,趙柏卿一把捂住我的嘴:「別說了,我知道是因為你軟弱,我現在就去殺了穆婷婷,永除後患。」
9
「別去!」我拽住趙柏卿的衣袖:「她是無辜的!」
我絕不願意看到有人因我而死。
趙柏卿不聽,他看向花魁所在的青樓頂層,鳳眼中凝滿煞氣,亮得滲人。
「你就在此地不要動,待會兒死了人,急於逃命的行人會形成擁擠人潮,很容易發生踩踏。」
「不行,你不準去!穆婷婷沒有犯罪,你不能殺她……」
趙柏卿邪氣一笑:「我上輩子,上上輩子……殺死的人還少嗎?不缺她這一個。」
我被他這話噎住。
是啊,跟他相處太久,我都快忘了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活閻王。
「不,我不管前世如何,今生,你可以做一個好人。」我用力握住他持劍的手。
趙柏卿似是聽到了什麼大笑話:「你有病啊?不是菩薩犯什麼慈悲病?我殺了她對你我都有好處,你不是最愛太子嗎?她活著就是對你的威脅。」
「不!不是!」我慌不擇言,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突然福至心靈:「我已經不愛太子了,真的不愛了。」
「那你愛誰?」趙柏卿黑亮的鳳眸逼近我,近到呼吸相聞,我的臉頰能感受到他拂動的發梢。
砰然一聲,天上煙花綻開,萬千色彩映在他瞳孔中。
我在鼎沸煙火聲中無聲地吐出一個字:「你。」
時間仿佛靜止了很久,隻有絢爛幻光在他臉上變幻無窮。
下一刻天旋地轉,他將我抵在冰涼磚牆上,劍刃橫在我脖頸:「你又撒謊!」
「這次不是撒謊,真的不是。」我急急解釋著:「你我一起經歷過那麼多,我不相信我們對彼此毫無感情……」
「我對你的確毫無感情。」趙柏卿聲音冷淡。
「那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?為什麼在俞霏琳面前維護我?我明明這麼差勁,我很笨,所有人都看不起我,她沒有說錯,我哪裡都不如她……」
「你哪裡都超越她!」趙柏卿怒道:「你的妝是我教你畫的,衣服是我設計的,舞是我教你跳的,琴是我教你彈的……我從未對任何人傾注過這般心血,誰敢說你不好那就是在侮辱我……」
他的聲音戛然而止,因為他也意識到自己話語中的漏洞——如果對我毫無感情,那何必動怒。
10
「我不愛美色,任何女人都不能束縛住我,你也不行。」
「嗯。」
「我拿你當棋子,我一直在利用你。」
「嗯。」
「你很笨,你配不上我。」
「嗯。」
趙柏卿暴怒,掐住我脖頸:「不準你一直『嗯』,你聽到我說的了嗎?我不愛你,一點也不愛!」
我含淚凝視他:「好。」
話在脫口而出的那一刻,心緒脈絡清明。
我明白,我真的已經變了心。
我沒有想象中那樣愛太子。
但是,我也不算真的愛上趙柏卿。
半真半假,亦真亦幻,大半目的是為了拖住他。
此刻趙柏卿好像真的陷入我的謊言裡,他眼中情緒復雜交織,一遍遍重申他不愛我。
「好,我信,我真的信。」我淚流滿面,卻一直拽著他的袖子,不讓他走。
煙花徹底停止,四周陷入黑暗。
像每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,都有片刻寧靜的休戰。
趙柏卿夢魘般慢慢垂下頸,以額頭觸及我額頭,鼻尖碰到我鼻尖。
我的淚與他的汗交融。
「我教了你很多,妝容、發型、衣著、才藝、舉止……我還沒有教你,怎樣接吻。」
我蒙了,感受到他輕輕以嘴唇貼住我嘴唇,一點湿潤,一點酥麻,像受傷的鶴啄食柔軟的花,花瓣凋落水面,蕩起循環往復的圓圓漣漪。
這片刻的放縱,是他嚴謹一生裡唯一一次走神。
他很快驚醒,猛然推開我:「我不愛你。」
我的唇上還留有他的溫度。
「我曾跟你說過,我拿你的八字找過國師,他說你我的命綁定在一起。」
「對,我記得。」
「其實不隻是你我,還有趙君堯。」趙柏卿拉起我的手,在我掌心作畫,他聰穎過人,三言兩語講清其中糾葛關系。
「趙君堯的本命星位於亢宿,他即將熄滅,你是他的伴星,我是即將取代他的昴宿,他隕落,我升起,然而突然有流星撞擊了他,使他跌落到我的軌道。
他,你,我,我們三顆星開始做極其復雜的運動,周而復始地輪轉,對應現實中的不斷重生。隻有等你主動扳回正軌,繼續做他一個人的伴星,我的軌跡才能恢復正常。」
所以這一世,我必須和趙君堯在一起,我們才能脫離再次重生的命運。
趙柏卿道:「昴宿是未來幾十年內空中最亮的星,我是命定的人間之王,生來便要主宰天下,如果我不能回到軌道上,天下必將大亂。」
他再次執劍,劍身上寒光流動,劍鋒直指青樓:「阻礙我登基的所有人,都得死。」
他還是要殺穆婷婷。
「別去!」我立刻亮出藏在袖中的匕首。
「其實還有一個方法,那就是……我死。」我將匕首橫在頸邊:「我死了,那復雜的三顆星運動就能停止,你也能脫離一次次重生的困境。」
「不!」趙柏卿一個箭步衝過來奪下我的匕首。
我冷笑:「這一次不行,還會有下一次,我發誓,這一世隻要你敢濫殺無辜,我就立刻……」
「閉嘴!」趙柏卿捂住我的嘴。
他痛苦地用唇貼住手背,吻相隔一掌之咫的我的唇。
「為什麼?你為什麼一定要改變我?」
因為你也改變了我,一報還一報。
我的淚水落在他手背上。
不遠處突然響起趙君堯的呼喊:「小圓,你在哪?」
趙柏卿立刻收回手,退卻到黑暗深處。
「小圓?」趙君堯越走越近。
我急匆匆擦幹眼淚,走出黑暗迎向他。
「小圓你在這兒!孤找了你好久。」趙君堯站在光明裡,白袍潔白無瑕,正如他這個人,仁愛正直毫無蔭翳。
「你見到穆婷婷了嗎?」我問。
趙君堯笑了:「當然,孤見到她時她正在跳舞,舞得很美,琴也彈得好,容貌堪稱人間絕色。」
他一臉心馳神往,我心道,果然,他愛上她了。
可趙君堯忽然抱住我:「孤差點對她一見鍾情,可是孤的心中,早已有了小圓,滿滿當當,容不下其他人了。」
我的心在這一刻被愧疚感包圍,我深知自己對不起他的真情。
曾經三十三世,我想要時,愛而不得,這一世我已經不想要,卻得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