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她隻愛她自己。」我本能地抗拒這個話題。
何小圓歪頭看了我一會兒:「其實你自己心裡也清楚對不?她嚴厲地對待你,是想讓你變得更強壯,她親近皇後,是為了站好隊保全你……」
我斜她一眼,厲聲道:「你以為你很聰明?何小圓,你知不知道你蠢得要死?」
她立刻噤了聲,眼眶微微泛粉。
我大步流星直奔琴室,何小圓在我身後跌跌撞撞地追。
我不想理她,也不想回憶關於母親的任何事。
我不需要母愛,任何女性之愛對我而言都是累贅。
如影隨形的孤獨能讓我更強大更清醒,如同站在雪山之巔,睥睨眾生。
直到我真的成為皇帝後的某一天,我偶然聽見冷宮老妪的闲談。
「陛下的生母用心良苦,她若是不巴結先皇後,隻怕先皇後會讓他們母子倆「出點意外」。」
「是啊,當年五皇子不就是這麼沒的嗎,雖說太子已經很出眾了,但皇後面善心狠,容不下任何眼中釘……」
「陛下的生母進宮前,曾是嬌生慣養的獨女,隻有咱們這些宮裡老人記得,當年她有多孤傲,拿到本書能看一整天,後來為了兒子,她什麼尊嚴也不要了,甘心做先皇後身邊的走狗……」
我駐足在冷宮外。
已是春日,牆上葳葳蕤蕤的爬山虎漫成碧海。
心中早有猜測,卻不敢信——母愛對我來說太奢侈,我不敢妄想自己曾經擁有過。
此刻竟然聽到旁人肯定這種猜測,等同於肯定,那曾經莫須有的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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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確鑿無疑被母親深愛過。
面前波瀾壯闊的碧海被風席卷,化作漫天飛舞的紙錢,白幡搖動,冰棺裡母親不笑不怒。
我永遠都隻差一天,永遠錯過最後能看見她音容笑貌的那天。
就像我永遠無法改變她的命運。
低下頭,我看見自己明黃的龍袍,巨大的溫柔和悲傷莫名讓我心尖戰慄。
這一刻,浮現在我腦海裡的,竟然是何小圓的臉。
2
何小圓,唉,何小圓那個呆子啊。
我一遍就能學會的東西,她要學十遍。
於是我不得不延長她待在我身邊的時間。
原本以為,這一世我還是注定隻能踽踽獨行。
我要天下,要海晏河清的盛世,要九五至尊之位。
我要走的路異常陡峭寒冷。
太子黨難以扳倒。
他代表王朝正統,而且母族勢力強盛,皇後出身名門周家。
她家出了三任尚書,兩任地方大員。
但表面越是光鮮煊赫,內裡越是藏汙納垢。
我第一個拉攏的人是周家庶子周繆。
他娘是舞女,被主母打罵致死,而他對主母孝敬至極,為其洗腳,為其日ƭũ̂ₛ夜祈福。
人人稱贊他是溫潤如玉的大孝子。
而我第一次見他,就嗅到了同類的氣息。
隻需輕輕點撥,他便歸順於我。
「殿下做天下之主,我做周家之主,我必定要讓欺凌過我的人生不如死。」
周繆眼中寒光仿若出鞘的劍。
很好,恨意是遠比理想更強大的動力。
除他以外,還有禮部侍郎家不受待見的傅泱,他也深恨自家人。
我善於任用心懷仇恨的人。
周繆官至刑部左侍郎,助我從牢獄裡選拔暗衛,他們個個懷有滔天深恨,我許諾為他們報仇,他們心甘情願受我驅使。
我用三年發展出這支暗衛隊伍,把他們安插在大臣身邊、邊疆軍隊乃至掌印司內。
掌印司,太監集團的最高權利部門,密切關注每一張經由內閣批紅的奏折。
我爪牙遍布朝廷上下、四海邊疆,缜密快捷的情報網助我先發制人做出決策。
我深知每一個重臣的弱點,四兩撥千斤,我漸漸拉攏了不少鬱鬱不得志者的心。
緊接著,奪禁軍兵權,在民間制造虛假的起義,上書調走京畿重兵前去圍剿叛軍。
然後在空城時快速發動宮變。
這一切我做得駕輕就熟。
然而總在登基前回到原點。
我充滿耐心地重頭再來,一遍一遍重復奪權之路。
結果總是回到二十歲的原點。
我憤怒不解之餘,開始觀察身邊人。
每一世,他們的選擇都完全相同。
隻有一個人除外,何小圓。
她是韫芳的伴讀,每一世都可笑地變著花樣追求趙君堯。
我在暗處觀察她。
如同在看小貓撲蝶。
她實在是蠢得可笑,一張小臉粉黛不施,可憐巴巴地為趙君堯鞍前馬後,最後被趙君堯無情拒絕。
我從未想過她會和我產生什麼聯系。
但已經蹉跎了太多輪回,我仔細觀察了三十二次,發現世上隻有我和她在一次次重生。
我試圖和她說話,結果她隔著老遠看到我,立刻扭頭跑了,就好像我是什麼洪水猛獸。
我派人拿走她的八字,連同我的八字一起交給國師。
國師道出了真相。
命運真是可笑,把滿懷雄才大略的我和天真愚蠢的她綁在一起。
3.
我討厭蠢人。
何小圓的蠢,我前所未見。
我不得不在她身上傾注大把大把時間。
她說不敢在宮裡呆太久,怕家裡人擔心,說著說著眼淚便打轉,一滴滴落在琴弦上,瑟瑟顫音融入西窗外的泠泠松聲。
我無可奈何,
隻得在她歸家後溜到她家巷子外,將近日練的曲子彈奏十遍。
她肯定能聽到,我要確保她已經將旋律熟記於心。
過路人笑嘻嘻道:「鳳求凰?嘿嘿,好小伙子,祝你俘獲美人芳心!」
我本就煩躁,聽了這鬼話對那人低吼:「滾!」
那人罵罵咧咧地走了,附近又有個窮書生搖頭晃腦吟起詩:「幾回花下坐吹簫,銀漢紅牆入望遙。似此星辰非昨夜,為誰風露立中宵。」
為誰風露立中宵?
我心中無名火起,拾起碎石子要敲破窮書生腦袋,抬頭正好對上何小圓黑而亮的眼睛。
她爬在院牆上,懷裡抱著虎皮小貓,呆呆看我:「你冷不冷啊?」
我瞬間偃旗息鼓。
因為怕她哭。
每次我發怒,她就啪嗒啪嗒掉眼淚,像壞掉的更漏一樣惹人心煩。
於是我閉上嘴,在墨藍的夜幕下,輕輕挑動琴弦。
圓月高掛天邊,清光籠罩九州。
何小圓抱著貓,靜靜聽我彈奏完剩下九遍。
第二天,她奇跡般地彈完整首曲子,一個音未錯。
這是她的最可恨之處。
我總以為她笨得無可救藥,恨不得殺掉她以絕後患。
但她總是在我最絕望時突然開竅。
然後我剛燃起一點希望,她又立刻跌回原點,變成那個怎麼教都教不會的蠢人。
我的情緒被她牽動,時而憤怒,經常無語,偶爾欣慰,高高低低周而復始,簡直完全被她拿捏。
等我發現這一點時,已經晚了。
她的淚水落在我衣衫上,仿佛燙出了一個洞,引起我那片肌膚一瞬間的深深顫慄。
「還要練多久呀,七殿下?」她的瓮聲瓮氣,帶一點鼻音:「我的腳脖子酸死了,比沒熟的橙子還酸,真的很酸……」
我稍微偏一點頭,就能看到她白皙的側臉,汗毛細小,燭光下泛著蜜桃的茸茸感。
仿佛太累,她輕輕將臉在我肩上靠了一下。
那一刻四周樂聲靜默,我聽見雪化的聲音。
我立刻將她推開:「你走吧。」
她踉跄了幾步,舞裙漾開柔軟弧度,似有若無露出白皙纖細的腳踝。
是我為她設計的舞裙。
我熟知她全身上下每一處尺寸,以眼為尺,量身定制。
每次繪圖我都會想起她,她的ƭũ̂₇身體,她的面孔,她慢吞吞的語速,她怯怯的眼神,她晶瑩的淚光,她帶一點嬰兒肥的小尖下巴……
是因為我想她想得太多了嗎?
不,不可以,哪有獵人愛上自己的獵物?
她隻不過是我達成目標的工具之一。
可為什麼?看到趙君堯愛上她時,我會被嫉妒燒得坐立不安?
明明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計劃完美進行。
我幾乎都要為自己喝彩了,我不僅擅長爭權奪利,連培養京城第一美人都做得如此完美。
太子已經很愛她。
從今往後我可以擺脫她這個蠢貨,不再搞婆婆媽媽的彈琴、跳舞、設計衣裙……
而她竟然目光誠摯地仰頭看著我,說如果沒有我,她系不成腰帶,畫不好眉,更跳不好舞。
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一隻小手狠狠撓出了血痕。
我想不管不顧牽著她的手離開宮宴,不允許她去見趙君堯。
我想捏住她的下巴,把她那張上妝後美豔絕倫的小臉捏得仰起來,讓她的小紅唇鼓得像索吻的胖櫻桃。
我想把她壓在身下,撕開我親手設計的衣裙。
無數個深夜裡我獨自繪圖,筆尖在每一個碧玉扣、如意扣、水晶扣上盤桓,思慮過千萬遍如何解開,輕攏慢捻抹復挑,脫衣時手指遊走的韻律,像繾綣詩篇……
我要承認,我對她有欲望。
不,絕不可能,我立刻拋下她扭頭離開。
我要的是江山社稷。
我隻愛江山社稷!
4.
沒想到,何小圓會親口說她愛我。
煙花噼裡啪啦綻開,我看見她紅唇輕啟,吐出那個字:「你。」
她的眼睛眨了一下。
我再清楚不過,她經常撒謊,每次撒謊時都控制不住眼睛眨動。
可我很想相信。
我相信,我不信,我渴望,我拒絕,我的魂魄被撕裂。
我罵了她,然後吻了她。
我終於吻到我心心念念的胖櫻桃。
她不知道自己的嘴唇有多誘人,豐滿,微撅,總是呆呆地等待被吻。
吻下去,停留一瞬,我就強迫自己瞬間清醒。
我還是趙柏卿,未來的天下之主。
我萬不可能為了女人放棄江山。
這一瞬間裡的走神,已經是極大的羞恥。
回到我的青宴宮後我會閉門思過,用冷水泡澡、鞭挞自己後背、誦讀帝王策百遍,提醒自己美色誤國。
然而何小圓拽著我的袖子,殷切懇求我停留。
我明知道她是為了拖住我,這個傻女人又蠢又善良ṱũₕ,試圖保護情敵。
過去我最煩這種人,恨不得將其一劍封喉。
隻有強者的善良才配叫善良,弱者的善良統稱為軟弱。
此刻被何小圓黑亮的大眼睛殷殷望著,她淚眼朦朧求我不要傷害無辜時,我竟然……還想吻她。
我真是病了,陷入這場名叫何小圓的熱病。
我幾近完美的人生裡,唯一的瑕疵是愛上她這個呆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