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下她還沒過門,我先有了孩子,讓她知道了,我和孩子都得沒命。
可我都沒說。
我望著裴濟的眼睛,裡頭戾氣橫生。
「裴濟,我恨你。」
「連同這個孽種也不想要。」
裴濟臉色有一瞬發白,手掌狠狠掰著桌沿,幾要將桌板掰斷。
他俯下身吻我。
憤怒冰冷的吻逐漸轉為滾燙,帶著壓抑和不甘,他喉頭滾動,吞咽著莫名的情緒,胸膛裡都是天崩地裂的聲音。
「鳶娘,你的心真狠。」
12
落胎傷身,我在江都休養了兩個月。
裴濟從燕王府調來了許多人。
小廚房的王大娘一來,各種燉湯補品就如流水席一樣擺了上來。
小舟也來了,她一見我就跪在我榻前,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,說她差點以為再也見不到我了。
我沒有與她說話。
不知道為何,落了胎後總覺得沒有力氣,一句話都懶得說,聽旁人說話也總是走神,她們喚好多聲姑娘我才聽得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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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濟為此發了好幾場脾氣。
摔杯子摔碗。
終於有天夜裡,他醉醺醺地回府,還帶回了女人,他拉著人進了我的房,抱著人坐在美人榻上,手探進了她的衣裳。
「不愧是揚州瘦馬,往後想不想跟爺?」
「奴家想的~」
我似乎聽見了些水聲。
在黑夜裡,靜靜地看著美人榻的方向,可裴濟沒有與她做到最後。
他突然暴怒將人推開。
「滾!都滾開!」
那姑娘嚇了一跳,連滾帶爬出了房間,而裴濟則坐在了我榻上,他渾身都是酒氣。
「鳶娘,鳶娘。」
「這三年,我到底哪裡待你不好?我給你庇護,你身上吃的穿的用的,哪樣不是京都頂頂好的?可你為什麼不愛我?」
「到底想我怎麼做?要殺要剐隨你處置……別這樣對我。」
裴濟真是喝醉了。
若他還醒著,定然不會這麼低聲下氣地同一個女人說話。
「裴濟,可你……對我不好。」
我很平靜地開口,「我就像你養的一隻雀,你給它造了最貴的籠子,用上了最好的鳥食,得闲了拎著鳥籠四處顯擺。可往後你家裡會迎新婦,或許新婦喜貓,她一不開心,這隻雀就會被扔出門外。」
裴濟要我愛他,可他從沒愛過我。
他對我,隻是逗趣。
慘淡月光下,裴濟臉色瞬間青白,他身形晃了晃,而後撲在我身上。
他探身,捂住我一雙潮湿淚眼。
低頭去吻我幹涸的唇。
「鳶娘,忘了那些。」
「我們重新開始,你來當側妃好不好。」
夜色裡,我別過臉,一聲也沒有吭。
13
這一夜,裴濟要得很溫柔。
仿佛這樣,就能將從前那些傷害全都抹平。
我躺在榻上,沒有拒絕,也沒有奉迎,靜靜看著他發紅的臉,眉眼的躁動,沉重的呼吸,看著他不管不顧的動作,看著帳內半明半暗的光。
可裴濟先停了下來。
他熱切的神態也冷了下來,聲音寒涼入骨,「鳶娘,是你自找的。」
明明哄哄他、迎合他,像從前那樣伺候他,引他動情,就能當做一切沒有發生過。還是燕王身旁最受寵的外室。
為什麼不肯低頭。
裴濟尖利的牙刺穿我的皮肉,但身體還有更疼的地方,像被利刃刺穿劈成兩半。
我痛,他也痛,劍眉緊皺,下颌緊繃。
傷敵一千,自傷八百,這樣也要傷下去。
我已記不清何時歇下,醒來時人在馬車上,小舟說接近年關,宮裡來了幾次信催王爺回去,這是拖不下去了才連夜趕回去呢。
我應了一聲,又合上了眼。
身似浮萍。
雨打,風吹去。
燕王府已經掛上了紅綢紅燈籠,我那小院兒還和離去前一樣,連祭拜爹爹沒有燒完的紙錢都還堆在牆角。
小舟忙來忙去服侍我歇下。
裴濟回京先去看望太妃,是夜裡才回來的,他滾燙身軀貼在我後背,往我手腕上套了個冰涼镯子。
「明日平寧郡主有賞梅宴,你去。」
「我不去。」
裴濟冷笑,「由不得你。」
這些時日,我們都是這樣,說不上兩句話便要生氣,連本該生出愛意的吻都變成了小獸撕咬。
「鳶娘,你父親死了,可兄長還在。」
「所以,聽話些。」
裴濟沒有給我不聽話的機會,天剛蒙蒙亮的時候,小舟就來伺候我梳妝打扮,他坐在一旁看著,而後又挑了支金步搖簪在發髻上。
「襯你。」
我像隻被打扮的木偶,穿戴齊整得隻身赴宴,但我是去得最早的一個。
平寧郡主先帶我給周老夫人請安。
而後又拉著我說體己話。
「我那侄兒自小在錦繡堆裡長大,向來隻有旁人哄他的份兒,能讓他做到這等地步的,也隻有你了。
「我看你年歲尚小,恐還不懂世事難料的道理,兩個人過日子多少有心結,但隻要心裡還掛念對方,磕磕絆絆地怎麼不能過下去?就怕隻盯著過去那點事兒,但耽誤了以後。」
原來,裴濟是請了平寧郡主當說客。
郡主於我,有救命之恩。
我沒有駁嘴,低頭與她道:「郡主說的有理,是鳶鳶執拗了。」
平寧郡主莞爾一笑,拍了拍我的手說客人們應當要來ťű̂⁻了,要我和她一道迎接。這本該是尋常尚梅宴,我被平寧郡主拉著坐在身後,可她突然開口:
「前些日子陪老夫人去江都探親,把寄養在老家的六丫頭帶回來了。從前她體弱,連看都不敢看一眼,如今總算大好了。」
「鳶娘,同大家見個禮。」
14
平寧郡主一場賞梅宴。
我從罪臣謝宏之女謝鳶,轉身成了周尚書家六小姐周鳶。
裴濟接我回府時,握住我手腕。一根根掰開我的手指,輕輕捏我指尖,而後將他手指扣入。
「鳶娘,明日你與我一道進宮。」
我抽出手,偏頭看著裴濟。
「裴濟,你玩夠了嗎?」
「玩?」
裴濟冷笑連連,「鳶娘,認了周家做親不好嗎?謝宏死了八百年了,他這案子一絲翻身可能都沒有。」
「若非如此,你如何當得了側妃。」
從始至終,裴濟都是這樣的人。
他居高臨下,不問我是否需要,隻將他覺得好的東西塞給我,從前是這樣。
如今也是。
「裴濟,你若真想對我好,就放我離開。」
「而不是強留我在身邊。」
裴濟終於笑了,他扶著幾案笑到停不下來,而後掐住我臉頰:
「鳶娘Ṭů⁼,給你三分顏色你還開上染坊了。這輩子你生是我的女人,便是死也隻能死在我身邊。」
「想離開,想自由?」
「做夢!」
還沒下馬車,我身上衣裙就被裴濟扯去大半,他粗暴蠻橫,橫衝直撞。一直到進了府,熱水燒好又涼。
他等我求饒。
可我偏不。
這回裴濟折騰得格外狠,我又吹了風,當天夜裡就發了熱。
所以次日,理所應當地沒有進宮。
小舟說裴濟照顧了我一宿,聽我喊了一宿的爹爹,她嘆氣說知道姑娘也是可憐人。可人何必和自己過不去呢?
是了,她們讓我妥協。
讓我往前看。
裴濟都想著給我改頭換面,讓我當側妃了,我這樣一個玩物怎麼還不知足?怎麼還在鬧?怎麼還過不去?
「小舟,我要怎麼放下?」
「那些丟掉的尊嚴還能撿起來嗎?死去了爹爹還能回來嗎?」
「都不能啊……」
15
我這病拖了許久未好。
裴濟急得嘴角生了幾個燎泡,連道士都請回了燕王府,說要驅邪做法。他鬧得太過,所以被請去宮裡時,我一點兒也不意外。
太妃生得年輕,看著約摸三十出頭。
裴濟與她生得很像。
她見我時穿著常服,沒有勸我,也沒有斥責我,隻是坐在上首靜靜地打量我。
「原來阿濟喜歡的姑娘,是這等模樣。」
「走上前來。」
「讓哀家仔細瞧瞧。」
我聽令,又往前走了兩步,便聽得太妃淡淡地開口,她說原本裴濟和程平安婚期定在了開春,可去了一趟江都回來,裴濟硬是將婚期往後延了。
前些日子,裴濟找她求旨想立我為側妃。
「鬧到這份上,該知足了。」
我跪在太妃面前,「王爺待民女好,可民女福薄受不住,求太妃做主還民女自由身。」
太妃笑了笑。
「哀家不會為一個女人,與兒子離了心。不過能讓你死得痛快些,這是子母蠱,你服了子蠱,母蠱由死囚服下。」
「屆時死在夢裡,無聲無息。」
我毫不猶豫地咬傷手指,任由子蠱鑽入。
「謝鳶!」
隻差最後一點時,裴濟趕來,他握住我的手,抖得很厲害,天真地想將子蠱擠出來,可他手上好像沒有力氣。
越擠,子蠱入得更快。
最後,全然沒入指尖,再也看不見。
我頭一回在裴濟面前看見頹唐,而後他放開我,劃傷手指將母蠱引入體內。
太妃再也坐不住了,她從上首走下,狠狠地扇了裴濟一巴掌。
「蠢貨!從前,我就是這樣教你的?」
裴濟跪下朝她磕了三個頭。
「兒臣,謝母妃成全。」
16
從宮裡回來後,我身子一日日好了起來。
裴濟深覺是子母蠱有用。
床笫間,他的臉龐拱在我脖頸,炙熱的呼吸熱乎乎酥痒痒地落在我耳畔。他壓著我的肩膀,背脊輕聳,偏首湊近我的面龐,向我索吻。
這麼黑的夜,外頭那麼冷的風雨,年輕的身體蓬勃又合心合意,為什麼不能柔軟一點,偎依得緊一點。
「鳶娘,認命吧。」
「往後我們同生共死,再生兩個孩子,就這麼一直到老。」
這一回,我沒有推開他。
而是伸手勾住他脖頸,「裴濟,我們是不是都沒一起看過煙花?」
裴濟身形僵硬,漸漸軟在了我懷裡。
「嗯。」
「馬上十五了,我陪你看煙花。」
我吻在裴濟唇角。
「好。」
那些過去的芥蒂,仿佛一夜間冰雪消融。裴濟每日陪我一起用膳,帶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哄我開心。
他還撿了一隻小兔子。
說一起養大。
我哄著他,將小兔子捧在掌心,「好啊,往後長大了再讓它生一窩小兔子。」
這麼一晃,就到了正月十五。
裴濟起了個大早進宮陪太妃,我則親自下廚燒了一桌菜,小舟在一旁給我打下手。她感嘆姑娘總算想明白了,先前那樣倔著又有什麼好處。
我笑了笑,沒有說話。
裴濟回來時,身上披著風霜,我為他脫去披風,又為他倒了一杯熱酒。
他低頭。
順著我手腕力道,將這一杯酒飲下。
而後抱起我坐在他手臂上親吻,酒液從他口中又渡回我口中,他不滿這個清淡的吻,咬在唇間來回研磨。
「鳶娘,這幾日倒像在夢裡。」
「你莫不是在酒裡下了毒?」
裴濟松開我,指尖順著我臉頰滑下來,「縱有通天手段,你也逃不開。」
我拍他的手。
「王爺先前答應了陪鳶鳶看煙花,如今煙花還沒看,是反悔了不成?」
裴濟悶笑,他拉起我往榻上滾,很輕很輕地啄在我眉眼與唇邊。
直到城樓放起煙火。
我們一同站在庭院下, 仰頭看黑幕裡一簇簇焰火盛開, 又墜落。
「鳶——」
裴濟回頭想和我說話, 可是來不及了。
他忽地吐了口血。
人也身子發軟, 捂著胸口倒了下去, 他像是明白了什麼,望向我,那目光深不見底像是要流出血淚。
他張嘴, 一點聲音也發不出。
我轉身, 不再回頭。
趁亂出了王府, 上了停在門外的青頂馬車,在這個夜裡離開了京都。
17
有兩件事,裴濟不知道。
一是, 酒裡沒毒。
但毒下在了我唇上, 我提前服了解藥,而他中毒後, 會昏睡半個月。
第二件事,則是那日進宮, 太妃找我演了一場戲,我們設計給裴濟種下的, 不是子母蠱。
而是忘情蠱。
等裴濟昏睡醒來, 隻會覺得從前三年如大夢一場,夢醒後他身側嬌妻美眷。
再無鳶娘。
如此, 甚好。
18
很久以後, 我才聽到裴濟的消息。
那年,程平安又打了場勝仗,二十七了還沒嫁人,最後入宮封了良妃。
有人提到曾與她有過婚約的燕王。
據說裴濟這些年一直在為亡妻守孝, 那女子為他擋刀落水而亡。他應了她白首之約,此生不娶旁人。
我聽著好笑。
突然想起,那年在江都, 小舟從京都趕來見到我時聲淚俱下,和我說過我為裴濟擋刀墜崖後的事兒。
那日裴濟原想追著我跳下去, 但被人攔住晚了一步,他隻好從燕王府調了三百私兵進山下河找人,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。
連程平安都驚動了。
她勸裴濟收手,莫要為了一個女人讓人白白看了笑話。可裴濟隻是冷冷地看著她, 看到程平安心中發慌。
「平安,你最好和這件事沒有關系。」
最後還是太妃出面, 將裴濟喚進了宮。
他進宮第一件事,便是求天子下令挖山填江,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。
若非無意間看到平寧郡主信中寫到回江都的路上,於江中救下了一個小娘子,他尋到江都。怕是裴濟真能做出來這事。
當時, 小舟說:「姑娘,可見王爺是真心愛你。」
我與她搖了搖頭。
「這不是愛。」
愛是尊重,與自由。
不過, 這些都已經和我沒有關系了。
往後,
山遙水闊,願吾高飛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