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, 啾啾醒得很早。
少年還在沉睡——小鍾師兄對睡眠的需求遠遠超過了她,她無聊地將他手指放進嘴裡含咬,不輕不重, 就單純想給他細長白皙的指上留些小印子。
少年手腕上青色的花流淌著濃鬱的翠色。
今天不必去太初閣上課, 她可以在這裡待一整天。
過了一會兒,那根被她咬著的手指突然抽了出去:“去不去緣花臺?”
鍾棘已經被她咬習慣了, 連脾氣都提不起, 剛清醒的聲音裡有絲難得的低啞。
啾啾抬起頭, 蹭到了他頭發, 與他對視。
“你不是討厭人多嗎?”
“啊。”想到人多, 鍾棘就不太高興。
少年別開視線:“是很討厭,不過可以陪你去。”
啾啾二哥時常會對他搖頭說, 你就寵她吧。啾啾抱著他的腰:“還是算了, 今天就……”
話沒說完便被鍾棘打斷, 他知道她想去, 幹脆一口給出個利落的答案。
“起床, 走了。”
緣花臺在城外, 需要他們橫穿整個柘陽城。路上經過了珠玉鋪, 啾啾下意識往裡面看了一眼, 正好看見她二哥在認真雕琢著什麼。
她給少年示意了一下, 進了珠玉鋪,腳步輕輕的,快到二哥身後時,才出聲喊他:“你今天不去湊熱鬧嗎?”
她二哥比她玩性還大,向來是喜歡到處瘋玩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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卻沒想到她這簡簡短短一句話,將她二哥嚇得渾身一激靈,手上青銅和瑪瑙差點掉下去。
他慌慌張張轉過身, 把東西往身後擋。
“今天不去,七夕有什麼好過的?看別人發狗糧麼?”
他說話時還往左邊動了半分,可惜少年纖細的身子,根本擋不住那堆東西,還是被啾啾看了去。
一隻精巧的機關鳥。眼睛是用黑瑪瑙做的,翅膀上的羽毛纖毫畢現。要用青銅拉出這麼細的絲,屬實是困難。
這東西可不僅僅是用來觀賞。
裡面藏有暗器。威力十足。啾啾一直想要一個。
眼見著瞞不住,二哥臉上浮出些許別扭和尷尬。
“嘖。本來想在你生辰那天給你個驚喜的,沒想到你會來店裡。”少年抬手去揪她臉頰,“別木著臉,你倒是給我驚喜一下。”
“嗯。”啾啾立刻答應,抬頭對她二哥一笑,表現出“驚喜”。
雕花木窗外落了半片陽光,她眼睛裡仿佛有了亮光。這才像個正常的小丫頭——雖然演技很爛。
“我很喜歡。”啾啾真心。
“就是知道你喜歡我才做的。”少年滿臉得意。
啾啾問:“你這段時間早出晚歸,就是想做這個?”
又來了。不是一張死人臉,就是少年老成。少年沒正面回答,隻是不耐煩地趕她:“行了,你別問了,我的小老太太,快去和你的鍾棘玩去。成天操心那麼多。”
說著,捏著她肩膀,強硬地將她推出了珠玉鋪,對她揮了揮手。
又想想。
“對了,明日我要去南郊礦場那邊,今晚便不回去了,你記得幫我同爹娘說一聲。”
啾啾:“嗯。”
七月正值酷暑,離開珠玉鋪熊熊的火爐,微風送來幾絲涼爽。
啾啾的二哥名叫鍾芹。
3077年,人類對信息運算能力的極度崇尚,對語言的愈發輕視,讓人們在文字上的創作力漸漸貧瘠。
啾啾所在的初三九班至少有一半的同學,名字都叫張一、李一、王一。還有一部分是醫院裡隨機取名,名字跟亂碼似的,什麼趙笉瑙夋,周澶勯椈。
啾啾和他哥的名字到是經過深思熟慮,雖然那深思熟慮也有些草率——因為他們爸喜歡吃芹菜餃子,他們媽喜歡吃荠菜餃子。
鍾芹平日裡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,和啾啾搶雞腿、搶遊戲機,一副皮實討打的樣子,但實際上卻對啾啾很好。會在啾啾被街頭機車族欺負的時候,搏命似的和人打架。
也會在她16歲生日前,為了給她買她心心念念的水蜜桃,去機械工坊兼職了四個月。
啾啾和鍾芹關系好。對鍾芹是發自心底的那種親昵,好像鍾芹才是她在這裡唯一的家人。真正的家人。
……
小姑娘突然愣住。
思緒像是一陣煙,被風一吹便散了,快得她來不及伸手去抓。
她剛才在想什麼?
好像腦子裡平白無故冒出了一大堆陌生詞匯,自帶背景故事。霧氣中還出現了一座鋼鐵都市,又很快消失。
十六歲。
她早就十六歲了——那一年她哥送她的,明明是一把琴。
啾啾皺皺眉,再也連不上剛才的思維。
緣花臺這會兒人已經很多,年輕男女們格外興奮,空氣中飄散著花香與曖昧。鍾棘的手指無意識地抽搐了好幾下,看起來很想將手心捏緊,揍上幾個人。
但他最終隻是捏緊了啾啾的手:“你想去玩什麼?”
啾啾環顧了一圈,找了個人最少的地方:“我們去看那邊比武吧。”
“唔。知道了。”
少年人高腿長,率先大步朝她說的地方走。
這個世界尚武,比武是大部分人的日常,這樣的武鬥擂臺根本不值得人關注,所以周遭人不多。
對於鍾棘來說卻舒服了不少。
啾啾也很愉快,別人不喜歡看比武,但她喜歡,她知道小鍾師兄也喜歡。
他們找了個位置坐下,臺上的年輕姑娘正在展示獎品:
“第三名,可以得到這對情人鎖。第二名,可以得到這雙鴛鴦劍。至於第一名的優勝者,可以得到這盞陰陽納玉壺。”
“現在可有英雄要來試試?”
安靜片刻。
“我!”
“我也來。”
獎品不要緊,展示滿身熱血要緊。話音剛落,便有兩人飛身上擂臺,一個高一個壯。
拱手行禮之後,打鬥開始。頓時龍騰虎躍,交手激烈,四周一片喝彩。
啾啾看得認真。
有老太太上前問買不買糖油果子,想到小鍾師兄喜歡吃炸的東西,她要了一串,給鍾棘喂一個,她再吃一個。
有打架看,有垃圾食品,鍾棘徹底愉快了,一身割破人膽子的鋒芒收斂了許多。
“那個壺叫陰陽納玉壺,可它明明不是玉做的。”啾啾突然道,“就算是工藝精細,巧奪天工,可也隻是一個瓷器,為什麼要叫玉壺?”
少年側過臉:“你想玩?”
“我隻是有點好奇。”
“等著。”
鍾棘說去就去,幾個縱躍掠上擂臺,高束的黑發仿佛一線流瀑,在陽光下粼粼閃爍。
紅箋在輕輕晃動,少年滿臉感興趣,笑容明顯。
他連個招呼也懶得打,刀也不提,對手剛行完禮,他一隻手已經隨意地探到那人面前。
一瞬間,遠處蒼藍的天空與連綿的雲似乎都變成了他的兵器,依稀間隻讓人覺得,天幕間幻化出一隻隻巨大的箭,對準自己,即將萬箭穿心,逃無可逃。
三息後,對手尖叫著從擂臺上逃走了。
“我、我認輸!”
嗯?他還沒開打呢。
鍾棘錯愕之後,變成鬱躁。他沒有盡興,十分不爽。
真丟人,不就是少年氣勢嚇人了些麼。另一個拎著關刀的大漢滿臉嫌棄,刀往肩上一扛,唾了一口:“真丟男人的臉。”
雖然他剛才也哆嗦了一下,但不至於被嚇得直接逃跑。他覺得他可以。
“小公子,俺和你打!”
他雄赳赳氣昂昂地上臺,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。
鍾棘又愉悅了,稍稍歪過頭,紅箋墜到肩上。
實際上大漢卻連三息都沒有堅持住,迅速滑跪。
“不打了,不打了,俺輸了!爺爺饒命!”
這……
下面的人冷汗涔涔了。
經營擂臺的姑娘也驚呆了,好半天才反應過來,見久久沒人再上臺,硬著頭皮出聲問道:“可還有勇士,願上臺挑戰?”
不,不是勇士,啾啾想,應該叫勇者,勇闖魔城的勇者。
勇者還是有的,皲裂之後,又有不怕死的人上了臺:“我來試試。”
然後,他在鍾棘的兩根手指抵到他眉心前,同樣連滾帶爬出了擂臺:“我錯了,我錯了,我再也不敢了!”
他嚇得快哭了。
啾啾:……
不必如此,打擂臺而已,又是認錯又是叫爺爺的,把小鍾師兄當成什麼了?
臺下人都沉默了。
啾啾不覺得可怕,但他們覺得可怕。鍾棘明明沒有和他們戰鬥,但他出手的那一刻,大家都感覺到了同樣的恐懼。
仿佛他們都成為他手下輕易宰割的魚肉,隻需要他輕輕一刀,就能立刻處刑。
他們頭皮發麻。
“還有沒有哪位勇士?”
姑娘咽了下唾液,看向臺下。
眾人面色一片難看。
姑娘隻能拿眼神瞥著某處。
“那就,我……我來……”這虎背熊腰的男人,是與擂臺上那姑娘串通好的人,等最後再上臺,贏下瓷壺——不能讓這寶貝白送出去。
這會兒姑娘問了三遍,他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口,可話還沒說完,便和少年對上視線,虎背熊腰的漢子立刻低下頭:“我錯了,我不來了!”
姑娘:……
在鍾棘的武力督促下,擂臺賽迅速結束。從緣花臺最臭最長的活動,變成了第一個結束的活動。
瓷壺被姑娘咬牙切齒依依不舍地交出來:“這壺可是……”
鍾棘懶得聽她說,他最不喜歡聽那些嘰嘰歪歪地背景故事,扯過來拎到手裡,轉身就走,回去啾啾身邊。
舉辦擂臺賽的姑娘愣了愣,追上來,還要喋喋不休。
“你聽我說,這壺是請了京城最好的工匠做成,上面飾以金線銀紋,十分貴重,我也是咬著牙才拿出來當獎品的,請兩位務必小心……”
話沒說完。
“啪嚓”一聲。
稀裡哗啦。
那姑娘呆住,裂開,如瓷壺一般。一雙眼失去焦距。
京城工匠打造出來的貴重的瓷壺,在少年一個彈指間,碎成了渣。
姑娘搖搖欲墜:“壺,我的壺……”
罪魁禍首依然沒有聽她說話,隻有啾啾投過來安慰的視線,很快又抽走。因為少年掌心翻覆之間,多出一對玉佩。
“果然,這壺隻是個容器。”鍾棘笑了,“真正的寶貝,在壺裡。”
這才是龍鳳陰陽玉。成雙成對。
鍾棘一向對啾啾好得毫無保留,本來想兩個都給她拿去玩,但啾啾覺得他太直男,非要他留下另一個。
“你戴這個。”
少年不喜歡給身上搞這些多餘的裝飾,叮叮當當的聲音聽得他煩。
但啾啾嗓音脆脆的,叮囑他:“快戴上。”
“喔——”他不得不滿臉不情願地乖乖戴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