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婳一抬手,雪白腕間儼然已被拽出一道紅痕。
心底驀得湧上一陣難言的委屈,她鼻尖微酸,卻咬著唇,沒吭聲,隻低頭揉著微疼的手腕。
裴璉自也看到那道紅痕,面色一頓。
須臾,他走上前,朝她伸手。
還未碰到,便見她猛然躲開,宛若躲避什麼洪水猛獸,滿臉戒備看著他。
那隻骨節分明的手掌僵在半空中。
默了一瞬,裴璉放緩語氣:“給孤看看。”
“不敢勞煩殿下。”
蝶翼般的長睫顫了顫,明婳將雙手藏在身後,仰臉看他:“現下沒有旁人了,不知殿下還有何指教?還是說,方才在外頭罰完了下人,現下要罰我了?”
裴璉聞言,默了兩息,蹙眉凝著她:“你不服氣?”
明婳當然不服氣,“不過一件芝麻大點的事,殿下何必又是威脅他人,又是懲罰下人,至於麼?”
至於麼?
當然至於。
看著面前之人難掩憤懑的清婉眉眼,裴璉眸色微沉:“禮記內則有載,男女七歲不同席。那魏六已是成人,你去歲也已及笄,且你身為一朝太子妃,更該遵循禮數,與外男避嫌。”
“可我方才已經解釋過,是突然飛來的一隻蟲。”明婳皺著一張瑩白小臉,低低嘟哝:“若不是你正好來了,這事早就過去,壓根就不算事……”
見她仍不知認錯,裴璉濃眉緊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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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要開口,水榭外傳來福慶小心翼翼的提醒:“殿下,鄭統領傳話,馬車已備好。”
“知道了,孤這便來。”
裴璉正色,看向明婳:“孤有緊急公務處理,你晚些與長樂一道回宮。”
稍頓,又沉沉盯著她的眼睛,肅聲補了句:“你也仔細想想,錯在何處。”
他提步離開水榭。
水榭懸掛的瑩綠色輕紗掀起又落下,望著那道高大背影消失在視野之中,明婳隻覺莫名其妙。
明明是他小題大做,為何要叫她反省過錯?
她越想越氣,忍不住原地跺腳。
混蛋,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混蛋!
外頭的採月本就擔心裡頭的動靜,等太子一走遠,趕忙走了進來:“主子,您還好麼?太子殿下可有為難你?”
“不好,一點都不好!”
明婳一臉鬱色地咬著櫻唇,攥緊拳頭:“我再也不要和他好了!”
撂下這話,她也拎著裙擺,大步離開水榭。
-
傍晚時分,餘霞成綺,長安各大城門暮鼓陣陣,百姓們或騎驢或趕馬,紛紛趁著日落前歸家。
處理完城外一樁舊案的隱患,裴璉靠坐於馬車青灰色的迎枕頭,單手抵著雕花窗牖,不緊不慢地捏了捏酸漲的眉骨。
不多時,車門外傳來福慶的聲音:“殿下,快到宮城了。”
裴璉闔著眼,淡淡“嗯”了聲。
忽的,揉著眉心的指尖一停,他嗓音沉啞:“待會兒問問宮門令,太子妃和長樂可回來了。”
“是。”福慶應諾一聲,待到馬車進入宮門時,他連忙下車去問。
待得到結果,福慶重新坐回馬車前,朝內稟報:“回殿下,公主的馬車半個時辰前便回了,太子妃也在車內。”
裴璉:“嗯。”
馬車再次啟動,辚辚行駛在鋪滿橘紅色夕陽的阒靜宮道上。
聽著車輪滾過石板的聲響,裴璉的思緒也不經意從公務回到午後那個戛然而止的爭執上。
他實在不懂,這種一目了然的錯事,有何爭執的必要。
午後鄭禹說城外有變動,他急需離府,思及此番她是隨他赴宴,又是頭次來外祖父家,決定還是親自來與她說明一二。
未曾想剛往後院,便撞見涼亭那一幕。
盛夏中午,又是放紙鳶,又是捉蟲.......
也就她沒心眼,非但不疑,還覺著那魏明舟是個古道熱腸的好人。
若非她是他的妻子,像此等事,多問一句都是在浪費他的時間。
可偏偏她毫不知錯,反倒視他如敵,一臉戒備。
理智告訴他,為個傻子犯不著。
可她避開他手的畫面,一遍又一遍浮現眼前……
揉著眉骨的長指移到額心,他用力摁了摁,試圖平息胸間蕩起的那陣無名燥意。
簾外卻傳來詢問:“殿下,到東宮了,是回紫霄殿,還是……”
還是什麼,不言而喻。
裴璉放下手,面無表情:“回紫霄殿。”
簾外應道:“是。”
裴璉想著,今夜就讓她一個人靜靜,好好反思。
若她知錯能改,他便不與她計較。
轉眼間,一夜過去。
翌日午後,裴璉從紫宸殿散朝回來,臨進東宮時,他問福慶:“太子妃那邊可有什麼動靜?”
福慶微怔,而後實誠搖頭:“沒什麼動靜,一整日都待在瑤光殿呢。”
裴璉鳳眸輕眯,轉了轉指間的青白玉扳指。
看來還是不知錯。
福慶揣測著問:“殿下,可是要移駕瑤光殿?”
話音未落,便見太子清清冷冷乜來一眼。
福慶打了個激靈,訕訕低頭:“殿下恕罪,是奴才多嘴了。”
轉眼又過去一日。
傍晚時分,裴璉於長案擱下朱筆,望著窗外紅霞漫天,問:“瑤光殿今日可有何動向?”
福慶:“與往常無異。”
餘光覷見年輕太子微沉的眉宇,福慶悻悻咽著口水,不敢多言。
裴璉沉默,盯著折子上遊龍走蛇的策論,薄薄唇角不覺繃緊。
第二日了。
事不過三,便再給她一日。
翌日,政務繁忙。
裴璉一直忙到暮色四合,方才回到東宮。
經過至德門時,他輕叩肩輿扶手,看向隨駕的青袍內侍:“今日瑤光殿……”
似是早等著他問,福慶忙道:“今日太子妃出門了。”
裴璉眉梢輕挑:“嗯?”
“回殿下,太子妃今日出門,是往公主的綺羅殿去了。”
福慶佝著清瘦的身子,汗流浃背,後半句話也愈發艱難細弱:“聽說太子妃還收拾了裙衫,說是今夜留在綺羅殿和長樂殿下同住,便不回東宮了。”
話音落下,空氣好似凝固住了,隻聽得幾聲盛夏晚風裡的蟬鳴,還有男人輕叩扶手聲。
一下。
兩下。
三下
……
良久,輕叩聲停。
“擺駕,綺羅殿。”
第026章 【26】
【26】
夜幕降臨, 綺羅殿內燭火輝耀,鎏金香爐裡燃著上好的百合宮香,清香嫋嫋。
華榻之上, 兩位年輕小娘子對坐著, 面前的朱漆茶幾擺著一大堆小巧的珠寶首飾和綾羅小衣。
“嫂嫂, 你看這件鸞尾長裙,這是我親手給寶寶做的。”
裴瑤盤腿坐著,一手拿著個做工精致的磨喝樂, 一手拿起一件湖藍色鑲草綠色寬邊的襦裙往磨喝樂身上比劃:“我縫了整整七天,手都扎破了好幾個洞呢。”
明婳看著那件做工雖糙, 但看得出用心的小裙子, 輕笑道:“這顏色搭配得很好, 寶寶有新裙子穿,一定也歡喜的。”
“是吧!”裴瑤滿臉笑意, 低頭看向手中取名為“阿寶”的偶人:“寶寶, 你聽到沒有,嫂嫂也說這裙子好看呢。”
明婳雖已過了玩磨喝樂的年歲,但看到小公主如此喜歡這個偶人, 也想起幼年阿娘親手給她和明娓做過兩個布娃娃。
那時她們姐妹倆也給娃娃取了名,每天抱著娃娃睡, 給娃娃洗澡梳發……
然隨著年歲增長, 那曾經愛不釋手的玩偶, 也漸漸被拋在腦後。
明婳神情恍惚地想, 也不知道那兩個布娃娃現下去哪裡了, 是不是已經堆在庫房積灰了。
“嫂嫂, 你夜裡都是幾時歇下的呢?”
裴瑤將磨喝樂放回那錦繡堆疊的“小床”,一臉期待地朝明婳眨眨眼:“我今晚可以抱著你睡嗎?”
對於小姑子的親近, 明婳心裡既歡喜又有些難為情:“可以呀,不過我睡覺可能會踢被子,你或許得多準備一條薄被。”
裴瑤一口應下:“那沒問題!”
今晚能抱著香香軟軟的嫂子睡了!小公主歡喜不已。
她可喜歡抱著美人兒睡覺了。
七歲之前,她住在永樂宮,時不時還能擠走父皇,抱著母後一起睡。
可七歲一到,父皇說她已是個大孩子了,還將綺羅殿作為生辰禮送給她。
那時裴瑤沉浸在“大孩子”的誇獎裡,興高採烈地搬來了綺羅殿。
但很快她悟了,父皇就是個大忽悠,分明就是想一個人霸佔母後。
發現被套路後,裴瑤還委屈巴巴地去找永熙帝討說法。
永熙帝面不改色地給她說了一堆道理,把她說得啞口無言,最後還是乖乖回了綺羅殿。
這邊廂姑嫂倆給磨喝樂換著一件件裙子,玩的不亦樂乎,裴瑤的貼身大宮女百合忽然走了過來,面色似有些慌張。
裴瑤不解地回過臉:“怎麼了?”
“長樂殿下,太子妃。”百合屈膝行禮:“太子殿下來了。”
此話一出,姑嫂倆都變了臉色,不約而同地想——
他來做什麼?
因著已是夜晚,哪怕是嫡親兄妹,裴璉也不好進妹妹寢殿,隻在外殿靜坐。
趁這檔口,明婳和裴瑤趕緊起身,邊穿鞋邊嘀咕。
“皇兄是來尋嫂嫂嗎?”
“……他尋我做什麼?”
且不說他們還在鬧別扭,就他這樣大忙人,怎會有空專門來尋她?
經過那日在水榭的不歡而散,明婳覺著她還是少自作多情為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