昏黃燭光下,那雙幽黑的鳳眸落向她的臉龐,逡巡兩番,神色晦暗不明:“你給母後請安時,提了去河北道之事?”
這般開門見山,明婳心裡咯噔一下。
“我……”她咬了咬唇,暗暗掐緊掌心:“我沒想提的,是母後看出我有心事,就問了我。”
話音落下,偌大殿內一片靜謐。
兩人都沒說話,隻聽得窗外秋風輕拂,燈花荜撥。
就在明婳快要頂不住這份沉沉阒寂,對座男人開了口:“傍晚父皇召見孤,讓孤此番帶你同行。”
明婳上一刻還提心吊膽覺得他或許要教訓她了,下一刻聽到她能一起同行,霎時隻覺得墜入雲端般,飄飄忽忽,不敢相信。
“真的嗎?我真的能和你一起去河北道?”
望著燭光下她那雙流光溢彩的烏眸,裴璉心下復雜。
她就這麼高興,這般想與他在一起?
傍晚父皇尋他時,與他道:“你想辦這個案子也行,但你與明婳成婚不久,骊山那回分別一月,朕便覺得不妥。此次前往河北道,一來一回,少說三月,多則半年,新婚夫妻分別太久,情分還沒來及培養便淡了,日後如何能長久?”
“你若想去,便帶你新婦一道去。若不帶你新婦,你便也別去了,朕另選他人走一趟。”
話說到這個份上,裴璉還有什麼不明白。
隻這一趟,他定是要去的——
除了辦案,他還想去蓟北雄關巡視一番,過了蓟北便是東突厥和戎狄的地盤。
有生之年,國庫充裕,兵富民強,他定要親自帶兵,將那兩處收入大淵的版圖,揚大淵之國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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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熙帝也知道自家兒子的雄心壯志,遂篤定他會答應。
裴璉的確答應了,隻心裡並不情願。
他覺得父皇母後未免對明婳太過溺愛,哪有出行辦差帶家眷的?
妻子年紀小,不懂事胡鬧也罷了,偏偏父皇母後一個兩個都縱著,實在是荒唐至極。
再看眼前歡喜雀躍的小娘子,裴璉薄唇緊抿,不客氣地潑了盆冷水:“此次出行,一路騎馬,並無馬車,或許還會風餐露宿,食不果腹。你若嬌氣受不住,耽誤了行程,孤會遣人將你送回來,你可想清楚了?”
明婳聞言,心下有些猶疑。
不過兩息,她深吸一口氣,攥緊雙拳,迎上男人那雙黑黢黢的眸子:“你放心,我若拖你後腿,不用你說,我自個兒就回來!”
不蒸饅頭爭口氣,她便要讓他看看,謝家的女兒才沒他想象的那般差勁。
第044章 【44】
【44】
既定下同行, 三日後,裴璉便帶著明婳出宮。
因是密訪,輕車簡從, 同行除了鄭禹帶領的數十名武功高超的禁軍, 便是兩名刑部官員, 一名軍醫,隨從數名。
裴璉知道明婳身旁的兩個婢子手無縛雞之力,未免帶到路上反添累贅, 另給她安排了兩名武婢。
一個名喚天璣,一個喚作天璇。
武婢雖比不上她的貼身宮婢細致, 但勝在身手高超。她若想享清福, 大可留在東宮, 無人強求她非得出門奔波受罪。
對於裴璉的安排,明婳毫無異議——
當然, 也不敢有異議。
若她挑三揀四, 他不帶她了,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?
出發前一日,採月採雁才知道此事, 既擔憂又不解:“太子殿下出去辦差,您跟去作甚呢?”
“是啊, 還是去那麼遠的地方, 連馬車都沒有, 您的釵環裙衫也沒收拾, 還有枕巾篦子、面脂香膏這些……哎呀, 奴婢這就去給您收拾!”
“別忙活了。”明婳叫住她們:“殿下都讓人給我收拾妥當了, 我明日隻要跟著他出門就成。”
採月採雁面面相覷,而後問:“那主子您打算帶我們誰跟著, 還是我們都去?”
明婳道:“一個也不帶,出門在外安全為主,殿下給我另外安排了兩個婢子,聽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。”
兩婢愕然,蹙眉不展。
明婳知道她們的心思,忙安慰道:“別擔心,有殿下在呢。他雖面上看著冷冰冰,倘若真遇到什麼麻煩,他也不會置之不理。”
採月:“可這是您頭一回去那麼遠,什麼都沒準備不說,身邊連個貼心伺候的人都沒有……”
採雁也憂心不已:“奴婢們知道主子不舍得殿下,可……可太子殿下辦完事不就回來了麼?您在東宮裡舒舒服服等著便是,何必去吃那個苦呢?”
明婳眨眨眼:“這是吃苦?”
採雁:“沐雨栉風,奔波千裡,怎麼不算吃苦。”
明婳:“既是吃苦,那為何殿下要去。”
採雁道:“殿下是太子呀,他要去辦正事的。”
明婳:“那我是太子妃,我為何不能辦正事呢。”
採雁一時噎住。
自古便是男主外女主內,男子在外四方闖蕩,掙錢養家,女子在家生兒育女,侍奉公婆。
主子怎麼非得去攪合那些與她不相幹的事呢?
採雁不懂,也答不出來。
明婳其實也懵懵懂懂,這會兒行事隻憑著心裡一股勁兒的驅使——
心告訴她,想去。
那便去吧。
反正皇帝皇後都同意了,身邊還有太子夫君陪著,還有什麼好畏懼不前的呢。
出發前夕,皇後在永樂宮擺了一桌席面,將許太後、永熙帝、小公主和東宮小夫妻都請了過去。
皇家人口不多,湊成一桌,也不過就六人。
許太後坐在上座,也深感人丁凋零,於是將目光投向了裴璉和明婳。
雖沒開口催,可眼中那殷殷期盼,明顯到想忽視都難。
明婳悄悄紅了臉,裴璉權當沒看見,淡定自若地給長輩們敬酒。
裴瑤滿臉豔羨地湊到明婳身邊:“嫂嫂你可真幸福,能去那麼遠的地方,我也想去!”
明婳喜歡與皇後、小公主說話,她們不會像旁人那樣,覺得她跟出去是胡鬧。
“你現在還小呢。”
明婳捏了捏她的手,雙眸彎彎:“等你再長大些,就能出遠門了。”
裴瑤點頭:“是,父皇答應我了,等我及笄,他帶我和母後下江南。”
明婳聞言,下意識朝帝後看了眼。
公婆恩恩愛愛,一派和樂,他們對小公主的寵愛,也是有目共睹,但對裴璉……
視線轉向一側自斟自飲的年輕男人,那張輪廓分明的側臉瞧不出半點情緒。
明婳想起幼年與他初見的宮宴上,他一言不發地坐在太後身旁,格外沉默。
還是永熙帝喚了他,他才上前與謝家三兄妹見禮。
那個時候,就是個冷冰冰的小木頭了。
似是停留的目光太久,裴璉冷不丁偏過臉。
四目相對,他皺了下眉,明婳訕訕避開眼,繼續與小公主說話。
夜裡回到瑤光殿,同床共枕時,裴璉闔著眼,冷不丁道:“你現下反悔還來得及。”
明婳:“才不反悔。”
身側靜了好半晌,才響起一聲輕呵。
明婳知道,他瞧不起她。
也沒與他爭辯,她把被子一裹,就朝裡側去:“別和我說話了,我還要養好精神,明早趕路呢。”
帳子裡很快靜了下來,隻聽得彼此起伏的清淺呼吸聲。
良久,裴璉睜開眼,朝身側看去。
像這樣的犟種,明日吃到苦頭,便知道好歹了。
轉過天的清晨,一行人輕裝趕路。
明婳那些精致華麗的釵環發髻、廣袖裙衫通通沒帶,那頭如雲蓬松的烏發被武婢們利落盤起個圓髻,單以兩枚銅制的簪子固定。
武婢們簪發時,還將那銅簪子的關竅告知她:“每根簪子接尾處有個暗扣,暗扣轉三下,便可發射毒針。每根簪有三根毒針,兩支共計六針,若遇危險,或可以此保命。”
明婳隻覺無比新奇,仿佛打開一個新世界的大門。
待梳好頭發,她頭戴帷帽,面覆黑巾,身上穿著件玄色暗雲紋圓領缺胯袍,裝飾之物再不是什麼香囊荷包、玉佩絲绦,而是一條懸掛著算袋、刀子、礪石、契苾真、哕厥、針筒、火石袋七件物事的金銀錯麒麟紋蹀躞帶,靴子裡還塞了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。
等她這般全副武裝出現在裴璉面前,同樣一襲玄色衣袍的男人滿意地點了下頭:“可。”
其他也沒再說,隻讓侍衛將給她準備的馬牽來。
那匹馬通體棗紅,膘肥體壯,毛色油亮,一看便知是匹上好的寶馬。
“它名喚烈雲,性情最是溫順。”
裴璉走到烈雲身旁,看向明婳:“你在邊關長大,騎術應當不錯?”
“豈止不錯,那是相當的不錯!”
提到擅長之事,明婳像隻驕傲的小孔雀,抬起下颌:“往年我們北庭有馬球賽,我和姐姐回回穩拿第一呢。”
裴璉頷首,不予置評,隻朝她伸手:“過來。”
見他有意扶她上馬,明婳也不忸怩,將手放在他掌心,另一隻手拽著馬鞍,踩著馬镫,利落翻了上去。
就這上馬姿勢,裴璉也瞧出她馬術不錯——
當然,也不排除小娘子有意在他面前顯擺。
待到一切都準備妥當後,裴璉抬手,一聲令下,便帶著隊伍出宮。
長安城內不能縱馬,是以騎馬的速度並不快。
等到了城門,與同行的官員匯合,敲定好今日行程,便開始疾馳趕路。
長安至幽州,約兩千五百裡,裴璉計劃在十五日之內趕到,最好能在年前將此差辦妥,還能趕回來過年。
明婳心裡也估算了下,覺著每日騎馬跑個一百八十裡,不算什麼難事。
事實證明,她想的太天真。
剛出城疾馳的一個時辰,她縱馬馳騁,沐風徜徉,宛若脫籠之鳥,隻覺無比自由快活。
等晌午在一處食肆用過午飯,稍作歇息,再次翻身上馬,她就覺出了一絲不對——
腿間火辣辣的,刺刺的痛。
裴璉瞥見她輕蹙的眉,沉聲問:“怎麼了?”
明婳連忙道:“沒什麼,大抵是吃得有些撐了。”
裴璉沉吟,問:“再歇息片刻?”
明婳生怕耽誤行程,忙不迭搖頭:“沒事,跑一會兒大抵就消化了。”
裴璉看她一眼,也沒多說,隻打著手勢,示意眾人上馬,繼續趕路。
晚秋的午後,陽光燦爛明亮,卻不會炎熱。
馬匹每跑一個時辰,便會靠邊歇息一炷香,人要休息,馬更要休息。
上午跑了一個時辰,下午跑了近兩個時辰,好歹是在太陽落山之前,順利趕到了金陽驛。
看到驛站前迎風飄揚的旗子,明婳險些沒哭出來。
第一反應是,可算是到了。
第二反應是,她做到了,沒有拖他後腿,沒有耽誤行程!
但問題來了,現下她該如何從馬背下去?
她從前雖也騎馬,但無論是騎馬狩獵,還是打馬球,從未這般騎上整整一日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