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泥巴脆生生應了聲:“欸,這就唱!”
太平歌,歌太平,唱天下富足,頌百姓安居。
而唱曲兒的人,卻是面黃肌瘦,破衣爛衫。
明婳忽的覺得胸間堵得慌。
她長在高門,從小錦衣玉食、千嬌萬寵,無論是肅王轄下的胡漢一家親的北庭,還是天子腳下的繁華昌盛的長安,何曾見過這般人間疾苦。
而今那史書詩賦裡的“興,百姓苦。亡,百姓苦”便展示在面前,一時間,她如芒在背,坐立難安。
待到一曲旋律歡快的《太平歌》唱罷,她心緒久久未能平復。
還是天璣提醒了一聲,明婳才回過神,對上祖孫倆小心翼翼的臉,她輕聲道:“唱得很好。”
得了誇獎,小泥巴笑了,雙頰漾開兩個淺淺梨渦。
明婳有心照顧他們生意,便又點了幾支曲兒。
小泥巴也有意為這遠方來的客人帶來愉悅,精神飽滿地又唱了兩支,圓圓的小臉透著紅潤,仿佛又恢復了喇叭花般的活力。
唱罷兩支,明婳讓她喝茶歇息,又與那老爺子闲聊起來:“我聽您的言辭,像是讀過書的?您官話說的也好,幽州口音不重。”
老爺子怔了下,面露慚色:“是,不瞞夫人,老朽從前是個教書先生……”
明婳詫異:“那您這是?”
老爺子苦笑:“墮落至此,實在有辱讀書人的斯文。”
老爺子似是不願多提,小泥巴卻很喜歡聽這位夫人說話,眨眨眼道:“阿爺很有才學的,可有才學不夠呢,得有這個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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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搓搓手指,比了個銀錢的動作。
明婳一向愛聽故事,也知道若想了解一個地方的情況,再沒有比向當地人打聽更為方便的了。
“老人家若不介意,與我說說您的經歷,我願以一兩銀作為報酬。”
一兩銀!
祖孫倆的眼睛“唰”得都亮了。
他們太窮了,這一兩銀無疑是巨款,沒準還能請來大夫,給鄭婆婆看病。
既然這位萍水相逢的好心夫人,願以一兩銀子買他那可悲可笑的一生,老爺子也不再拿喬,端著茶水喝了口,娓娓道來.......
“……再後來,老朽撿到了小泥巴,便將她當做孫女養大,相依為命,四處討生活……那柳花胡同裡住的都是歷年來的災民,沒了屋舍與田地,老弱病殘的,便隻能窩在柳花胡同裡苟且偷生……”
“出手傷人者在哪?!”
樓梯間忽然響起的一陣喧鬧,直接打斷了董老爺子的講述。
明婳正聽得入神,聽這動靜,不禁蹙眉看去。
便見四五個灰衣家丁簇擁著兩個帶刀衙役,連同開始的山羊胡子和胖男人,一並烏泱泱地上了樓。
明婳:“........”
怪不得給錢給的那麼痛快,原來是搖人去了。
“黃爺,他們在那!”
山羊胡子伸手一指。
明婳靜靜坐著,半點不慌。
祖孫倆瞧見這來勢洶洶的排場,皆面色灰白,下意識地躲到了明婳的身後:“夫人,來者不善。”
明婳點點頭,又默默數了下,對方一共九個人。
她放了心,看向身側兩婢:“天璣,你上?還是天璇?”
天璣看天璇,天璇:“……奴婢去。”
說罷,咔咔掰著手指就站在桌前,看向來人:“你們一個個來,還是一起上?”
那兩個衙役顯然也看出明婳她們不好招惹,畢竟能用上武婢的人家,非富即貴。
方才孫員外大街上攔著他們,隻說是三個不長眼的外鄉人,也沒說對方出身富貴。
就在兩個衙役躊躇不前,場面僵持時,對側雅間的門忽而開了。
從裡面走出三四位錦衣郎君,本來有說有笑的,見到這邊劍拔弩張的架勢,也都停下說笑,投來目光。
那兩個衙役回頭一看,霎時堆出一臉狗腿笑:“可不是巧了嗎,郎君今日也在這喝茶?”
明婳也慢悠悠抬眼看去。
這一看,不禁怔住。
隻見那群錦衣兒郎裡,竟有一張熟面孔——
曾在長安有過幾面之緣的靖遠侯府世子,六郎魏明舟。
這未免也太巧了。
明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更想不明白怎麼會在這千裡之遙的幽都縣見到這人。
衙役們奉承的卻不是魏明舟,而是魏明舟身旁一個尖嘴猴腮的靛藍錦袍郎君。
聽他們那伙人一番寒暄,明婳也大致明白了,那尖嘴猴腮的是幽都縣令之子白志儒,包括魏明舟在內的另外幾人,都是白志儒在青雲書院的同窗。
明婳不懂,魏明舟怎麼不入長安國子監,反而大老遠的跑來這青雲書院?
天下四大書院,蓟州的青雲書院也排不上號啊。
他鄉遇故知,她沒多欣喜,唯有一頭霧水。
且此番是隨裴璉秘密前來,她並不打算暴露身份,隻朝天璣抬手示意。
天璣連忙彎腰,明婳在她耳邊小聲吩咐:“你將事情原委與那幾位郎君說一遍,讓他們來評評理。”
天璣會意,清了清嗓子,徑直走向那幾位錦衣郎君,說清原委後,又道:“初來乍到,竟不知幽都縣的民風竟如此‘淳樸’,五十員外郎調戲十二歲幼女,就連衙門差爺也來助威,委實是叫人大開眼界。”
這話中譏諷,直刺得山羊胡子他們面色漲紅。
白志儒在同窗面前也抬不起頭,忙瞪了那倆衙役一眼:“事沒弄清楚就來拿人,你們脖子上長個腦袋出氣用的嗎!”
魏明舟也未料到受邀前來遊玩,竟撞見這回事。
對那兩個老色棍的行徑,心下也大為不恥。
不過白志儒既已出面,他便不再吭聲,隻將探尋的目光投向那道靜靜坐在角落裡的月白色身影。
那女子雖戴著帷帽,可輕紗後朦朧的輪廓,還有那窈窕清麗的身形,實在太像那人。
可她此時應當在朱牆深深的東宮之中,又怎會出現在這偏遠小縣的茶樓裡。
是自己相思成疾,出現幻覺了?
思忖間,白志儒已打發走了山羊胡子一幹人等,卻並無多搭理明婳他們的意思,隻回頭看向幾位同窗:“叫你們看笑話了,我們走吧。”
同窗們也都是官宦子弟,對這些底層百姓被欺負之事絲毫不以為意,見事情還算體面解決,又重新聊起詩文,說笑著下樓。
“六郎,你還愣著作甚?”
白志儒親親熱熱拉了一把魏明舟,笑道:“走吧,可不必為這些事敗了興致。”
魏明舟在推推搡搡間下了樓。
明婳見狀,暗松了口氣,方才他盯著她看那麼久,她還以為他認出她了。
幸好沒有。
又在茶樓坐了一陣,見天色不早,明婳將糕點和銀兩給了祖孫倆,還順帶將他們送去了柳花胡同。
那條胡同昏暗冗雜,破破爛爛,胡同口種著一棵歪脖子柳樹——
可惜現下已是十月冬日,這唯一顯出幾分生氣的樹木也光禿禿的蕭條,平添了幾分寂寥悽寒。
明婳想到董老爺子所說,住在這條巷子裡的都是被這世道遺棄的可憐人……
她坐在寬敞舒適的馬車裡,掀著窗簾,看著祖孫倆挽著手往裡走。
如血的殘陽裡,小泥巴時不時回頭,朝她的馬車揮手,頰邊兩個淺淺的酒渦,好似朝霞般明媚。
明婳看著她走進那條又深又黑的巷子裡。
像是被黑夜吞噬的一縷生機。
她坐在暖意融融的車裡,一種冰冷的慚愧感如潮水般湧遍全身。
她怕這巷子。
她不敢進。
可這巷子裡,住著的也是人,也是大淵的子民。
第047章 【47】
【47】
冬日白晝短, 及至戌時,天色阒黑,裴璉方才回到如意客棧。
與王、李兩位官員議過正事, 用過飯食才記起客房裡還有一位妻子。
出來辦事, 實在不宜帶家眷, 尤其他那位小妻子又是個滿腦子情愛的。
裴璉隻盼她能重大局、知分寸,莫要因他無暇顧她而鬧小情緒——
這會兒他也沒心思去哄。
回到樓上,天璣天璇兩婢守在房門前。
裴璉隨意點了一人, 叫到一旁問:“今日夫人都做了些什麼?”
被點到的是天璇,話少, 垂首道:“夫人乘車逛了縣城, 午後尋了家茶樓聽曲兒。”
至於打抱不平的事, 天璇斟酌片刻,如實稟報:“那賣唱的小丫頭被茶客調戲, 夫人讓奴婢們出手幫了一把。”
裴璉知道她一向心善, 並未多說,隻問了一句,“她可有受傷?”
天璇忙道:“夫人一切安好。”
裴璉這才嗯了聲, 推門入內。
因著計劃在幽都縣待上三至五日,裴璉將客棧這一整層都包了下來, 原本顧慮著早出晚歸, 會影響明婳休息, 他打算分房睡。
但明婳不同意, 理由也很簡單, “我怕。”
“我不敢一個人在外頭睡。”那小娘子可憐巴巴望著他道:“從前不論去哪, 哪怕是回隴西,姐姐都會陪我一起睡的。”
裴璉拿她沒辦法, 打消了分房睡的念頭。
此時屋內隻零星亮起兩盞白紗燈,微微透出的昏黃暖光,勉強照亮這間還算寬敞雅致的客舍。
繞過做工粗糙、畫風俗氣的花團錦簇屏風,靠牆便是一張香樟木架子床,兩層的青紗帳子放下,腳踏處擺著一雙鵝黃緞面忍冬花繡鞋。
竟是這麼早就睡了。
裴璉這般想著,掀開紗帳,卻對上一雙清澈明亮的眼。
明婳烏發如雲堆在耳後,懷裡還抱著個枕頭,見到他時,也不像從前那般雀躍,淡淡說了句:“殿下回來了。”
便繼續抱著枕頭,一臉沉思。
裴璉見狀,濃眉輕折。
這是鬧情緒了,故意冷著他?
薄唇輕抿了抿,他自顧自寬衣,坐上了床。
明婳也很配合地往裡躺了躺,又將懷裡那個枕頭還給他,而後繼續皺眉發呆。
這是二人成婚這麼久以來,她第一次如此徹底地無視他的存在。
哪怕上回她一度沉迷作畫,見到他時,也不是這般全然不在乎的態度。
她的心,飄去哪兒了?
青紗帳子重新放下,兩人都沒說話,愈發靜謐。
裴璉一向享受夜裡的安靜,可今日,明明這樣靜,心裡卻無端湧起一絲燥。
他幾次闔眸,試圖平心靜氣。
但身邊的人遲遲沒有動靜,甚至……不再來抱他。
不過一日沒顧上她,氣性便這樣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