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瑋便是與他們同行的長安官員之一,雖在長安城裡,他不過是個刑部六品掌事,但在這小小縣城裡,執聖諭處置一個七品縣令已然足夠。
此行密訪,裴璉不便露臉,是以幽都縣的羅家案,從一開始便打算讓王瑋於明面上行事。
一來還羅氏一個公道,懲處貪官惡人。
二來以幽都縣令殺雞儆猴,敲山震虎,看看其他州縣官員得知“羅氏已將此事捅去了長安”後,他們會作何反應。
這群貪蠹隻手遮天瞞了數年,一時半會兒怕是不好捉紕漏。
隻有叫他們慌了、亂了,才能露出更多破綻,方便他們渾水捉鱉。
聽到明婳發問,裴璉道:“在新縣令到任之前,他會暫代縣令一職。”
這一路相處,明婳也知道隨行兩位官員的背景,雖官職不高,但一個是琅琊王氏子弟,一個是太原李氏子弟,皆是這一輩世家子弟裡的佼佼者,不然永熙帝也不會派這二人隨裴璉出行。
“王主事的才幹,毋庸置疑,隻是……”
明婳咬了咬唇,忽的腦中靈光一閃,她雙眸明亮地看向裴璉:“殿下,不然你去忙吧,我就留在幽都縣。等你在外頭忙完一圈,準備回長安了,我再與你匯合。”
裴璉聞言,濃眉擰起:“你一個人留在這?”
“當然不是我一個人啊,天璣天璇,還有你派給我的幾個侍衛……對了,不是還有王主事嗎?待到過幾日,王主事入主縣衙,有他在面上罩著,我辦事應當更便利了。”
明婳越說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:“反正我跟著你去別處,不是留在客棧發呆,就是去外頭闲逛,你無暇顧我,我也幫不上你。既然如此,咱們倆各忙各的,你去辦你的正事,我就在幽都縣安置那些百姓,想辦法替他們覓活路,既幫了人,又不用在你身邊添麻煩,豈非一舉兩得?”
她說這話時,滿臉認真,不似作偽,裴璉漆黑的鳳眸不禁眯起。
她此前不惜求到母後面前也要出宮,不就是舍不得他,想與他在一起麼?
不過短短兩日,竟要為了一些萍水相逢的百姓,舍了他,獨自留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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搭在膝頭的長指不覺攏了攏,他面容肅正,看向床帷間的妻子:“你確定要留在這,不隨孤離去開?”
明婳想了想,認真點頭:“我想親自將他們安頓好了再走。”
裴璉眸光幽深地乜著她:“孤說了,王瑋會安頓好他們,無須你費心。”
“我知道啊,但王主事新官上任,除了忙羅家縱火案,定然還有其他許多事要忙。反正我跟著你也無事可做,倒不如留在這,多多少少也能貢獻一份力。”
今日在柳花胡同裡,雖然那兒又髒又亂,臭氣燻天,但她看著胡同裡的百姓們能看病、能吃藥,老人和孩子們捧著熱乎乎的饅頭和米粥,一貫寫滿愁苦的臉上綻放出真心實意的笑容,那種實實在在幫助到旁人的成就感,帶給她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。
也是那時,她生出讓胡同裡這些人都能“有飯吃,有衣穿,覓活路,走正途”的念頭。
夜闌人靜,明婳那雙眼眸卻亮晶晶地看向裴璉,“殿下,你之前不是一直勸我,不要成日隻想著情情愛愛,也得有些自己的愛好與事情做嗎?現下我尋到了我想做的事,姑且也算一件正事吧,你難道不該為我高興麼?”
她的目光太過澄澈,宛若高山之巔融化的雪水。
裴璉在這澄澈的目光之下,抿緊了唇。
她現下說的話,是正理。
將要做的事,是德行。
他無從反駁,更無可指摘。
可一想到她就這般幹脆利落地要留下,言語間竟無一絲對他的不舍,胸臆間好似壓著壘石,一陣說不出的沉沉悶堵。
“此事過兩日再說。”
裴璉面色清冷,從床邊起身:“孤再忙會兒公務,你先睡吧。”
也不等明婳再說,他放下帷帳,轉身離去。
隔著雙層的青紗帳,明婳看著那道消失在屏風後的颀長身影,不禁擰起了眉。
這一舉兩得的好主意,還有什麼好考慮的。
再說了,沒了她這個小尾巴,他在外辦差不是更方便嗎?
難道是擔心她的安危?
可有天璣天璇還有那麼多護衛陪著,她能有什麼危險。便是跟著他去其他州縣,他白日在外奔波,還不是天璣天璇他們幾人守著她?
明婳想來想去,實在想不明白,最後隻得躺在床上,抱著枕頭嘆一句——
男人心,可真是海底針吶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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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醒來,明婳照著昨日的打扮,又帶著戴太醫他們去了柳花胡同。
除了看病抓藥送吃食,她還命人請了工匠和雜役,打算將這破破爛爛的胡同修繕整理一番,起碼那些腐臭糜爛的水溝、隨時可能倒塌的危牆先處理妥當。
見她又是出錢又是出力,柳花胡同裡那些吃飽喝足有了氣力的老幼婦孺們也都撸起袖子,提水的、搬磚的、鏟土的、熬藥的、蒸饅頭的......
他們不知道這位菩薩般的好心夫人會幫他們多久,會幫到什麼地步,但有人願意伸出手,於黑暗中拉他們一把,他們自也不能叫人寒了心。
一時間,柳花胡同裡異常熱鬧,眾人齊心協力,猶如一條擰起的繩,抓著這來之不易的善意,重建家園。
這份熱鬧,自然也吸引了不少人側目。
就在胡同口圍著不少看熱鬧的百姓時,忽的一陣突兀的嚷嚷聲傳來:“讓開讓開,都讓開——”
眾人回頭一看,便見幾名膀大腰圓、面露兇光的男人大搖大擺走了過來。
有人認出為首之人,正是這附近一帶的地頭蛇,劉彪。
“彪爺,什麼風把您吹來了?”
正在巷內清理汙溝的工頭賠著笑上前。
劉彪看都不看他一眼,冷聲道:“誰僱你們來的?這一片都是老子的地盤,在老子地盤動土竟連聲招呼也不打?活膩了嘛!”
工頭一聽這話,傻了眼。
修個破爛胡同又沒花他劉彪的銀子和人手,怎麼還要與他打招呼?
正在鄭婆婆院子裡盯著工匠們修繕房頂的明婳,聽到這話,也和工頭的想法一樣:“他誰啊,憑什麼啊?”
還他的地盤?
這整個天下都是裴氏的地盤,是她夫君的地盤,所謂夫妻一體,四舍五入也算是她的地盤!
明婳一肚子火,工頭戰戰兢兢提醒:“那劉彪擺明了就是故意挑事的,夫人可得當心。”
“挑事也要看對象,他今日招惹到我,也算是踢到鐵板了。”
說著,明婳點了天璣天璇以及另兩名帶刀侍衛,直接往巷口去。
那劉彪帶著人堵在巷子口,見到領頭之人當真如孫員外所說,是個弱柳扶風的年輕夫人,不禁輕蔑冷嗤了聲:“老子當是什麼人呢,原來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們,老子告訴你……啊!”
話未說完,便見那劉彪一手捂著嘴巴,痛苦慘叫起來。
眾人皆是一驚,事情發生的太快,幾乎無人看清天璣是如何出手。
隻看到她猛地收回腕間的軟鞭,神色冰冷道:“再敢對我們夫人有半個字不敬,今日便抽爛你這張狗嘴!”
明婳:“!!”
圍觀的百姓和胡同裡孩子們:“哇!”
劉彪捂著血淋淋的嘴,霎時火冒三丈,黑著一張肥肉橫生的臉朝後吼道:“你們都是死人嗎!給老子好好教訓這些臭娘們!”
“是、是!”
眼見那些地痞亮出棍棒,兇神惡煞地衝過來,天璣一把護著明婳往後直退,提聲道:“天璇,你上。”
天璇面無表情:“……哦。”
話落,“唰”一下解開腰間軟劍,天女散花般,哗啦啦就正面迎上。
明婳在旁看得目瞪口呆,卻也不忘提醒:“教訓即可,別傷性命。”
她今日是來做善事的,不想把事情鬧大。
天璇:“奴婢明白。”
巷子口這邊,天璇一人持劍單挑五名彪形大漢。
看熱鬧的人群裡,悄然站了一道錦袍玉帶的修長身影。
一炷香前,魏明舟正打算離開幽都縣,恰好撞見前日在茶樓裡的那個山羊胡子和劉彪嘀嘀咕咕,看那神情,九成九是憋著壞。
於是他便帶著隨從,暗中跟了過來。
沒想到卻看到了眼前這一幕。
還看到了那道被武婢小心翼翼護在身後的熟悉身影。
上回茶樓見面,她是坐著,他也沒瞧太真切。
可這會兒她亭亭玉立地站著,那身量、身形,還有她方才那句“別傷性命”的吩咐——
怎麼會有人從身形氣質到聲音都如此相似?
魏明舟恍惚了,怔怔地盯著那道素雅如仙的身姿。
直到幾聲悽厲慘叫傳來,他思緒回籠,黨才看到那幾個惡霸已被打趴在地,雖無致命傷,身上衣裳卻被劍尖劃得破破爛爛,幾不蔽體。
這狼狽模樣,直惹得胡同裡的孩子們一陣哄笑。
住在這一片的百姓大都被這些地頭蛇欺負過,而今見到這些惡人也有吃癟的一日,心下也都暗暗叫好。
“你們…你們等著!”
那劉彪捂著流血的嘴,狠狠道:“有種別跑,有一個算一個,老子叫你們全都蹲大獄!”
瞧這陣勢,是要回去搬救兵了。
帷帽輕紗下,明婳納悶地蹙起眉,當真是小人難纏,煩煩煩。
這時,一道清越的嗓音於胡同口響起:“且慢——”
第049章 【49】
【49】
這聲音, 似乎有些熟悉?
待抬眼看去,明婳不由得一怔。
怎麼又碰上他了?
那攔在劉彪等人面前的錦袍郎君不是旁人,正是前兩日剛在茶樓見過的魏明舟。
此刻他大剌剌攔在胡同口, 看著劉彪等人:“那姓孫的找你們來鬧事, 到底許了你們什麼好處?”
這話一出, 劉彪面色霎時大變,再打量著眼前的公子哥兒。
那穿戴、氣度還有口音,一看就不是尋常門第。
地頭蛇也畏懼權貴, 劉彪警惕又小心地看向來人:“你是何人?”
魏明舟道:“我是何人不重要,重要的是, 倘若你還敢來這邊尋麻煩, 莫說姓孫的保不住你, 便是白翔親自來了,小爺也要扒了你一層皮。”
說罷, 冷然掃他一眼:“還不快滾。”
劉彪在這一片向來是橫行霸道, 何曾受過這般屈辱,可再屈再辱,眼前這小子竟敢直稱縣令老爺的名諱, 可見他這來頭實在不小。
稍作琢磨,劉彪決定識時務則為俊傑, 先去打聽一下這小子是什麼來路, 若是敢故弄玄虛, 回來再弄死他也不遲!
劉彪黑著一張臉, 振臂一揮, 便帶著手下人匆匆忙忙地跑了。
周遭看熱鬧的人並未一哄而散, 而是好奇地看著這一幕“英雄救美”的戲碼,心底紛紛猜度, 難道這位郎君和這位年輕夫人認識?
眼見魏明舟走來時,明婳的眼皮也猛的跳了兩下。
隻不等魏明舟靠近,天璇先抬起劍,面無表情道:“勿要上前。”
魏明舟止住腳步,看向那被婢女護在身後的窈窕身影:“夫人莫要誤會,某並非歹人,隻是唯恐那惡霸糾纏不休,方才出面執言。”
明婳略一思忖,也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上回在茶樓,那姓孫的見著魏明舟和那縣令之子在一塊兒,想來也知道魏明舟的身份了。
既然這些惡霸是姓孫的派來,如今見魏明舟出面相護,哪怕是看在白縣令的面子上,應當也不會再來糾纏。
他是一片好意。
明婳想了想,故意壓低了嗓音:“多謝郎君仗義執言。”
魏明舟聽得這聲線,還有她疏離的語氣,一時怔忪。
到底是不是她?
明婳並不願與魏明舟多有牽扯,一來此行是密訪,二來她生辰那回,雖不能怪魏明舟,但他的確是她和裴璉大吵一架的導火索——還是避嫌為好。
“我還有事要忙,郎君自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