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子當真是好福氣,太子妃心底仍在意著他。
反觀自己……這輩子怕是再也無法與太子妃回到過去了。
也是,那樣明亮溫柔的光,能眷顧她一時已是幸運,又豈敢奢求更多?
天璣垂睫,掩下眼底那一絲自嘲。
-
明婳昨夜並未睡好。
一來,又換了個陌生的環境。
二來,一個人睡,睡前還沒有天璣陪著講故事。
三來,生死之間走一遭,又是死人又是受傷,她實在害怕。
哪怕接近天亮時,她終是抵不住疲累抱著被子沉沉睡去,但就連夢裡都充斥著血腥與屍體。
她看到阿什蘭和侯勇渾身是血地追著她喊,“你還我命來。”
她拼命地跑:“不是我,不是我害你們的。”
可他們不聽,仍追著她,直到她跑到力竭,摔倒在地。
她倒在一片粘稠溫熱的血海之中,拼命掙扎著,不想讓那些腥臭難聞的液體淹沒她。
瀕臨絕望時,面前出現一座山廟。
那座有狐狸的山廟。
Advertisement
她驚喜萬分,大喊著:“是我,臭狐狸,是我啊!”
狐狸從廟裡探出頭,慢悠悠看她一眼,“哦,是你。”
她用力點頭:“對對,是我,你快救救我。”
狐狸笑了:“救你?”
它搖著大尾巴,將山廟的門關上,隻餘一道涼薄的嗤笑:“憑什麼。”
最後一扇門也被關上,她徹底無處可逃。
阿什蘭和侯勇二人獰笑著上前,一人扯住她一條胳膊,大股大股的鮮血從他們的喉嚨和額心噴湧而出,她的頭發、臉上、身上,全是血,怎麼擦也擦不盡的血……
從夢中驚醒時,她的雙頰早已被淚水打湿。
窗外春光那樣的明媚,明婳抱著被子,卻是難以克制地哭出了聲。
她害怕,害怕血和死人,害怕走投無路,害怕被信任的人辜負,害怕渾身沾染黏膩的血汙……
她想回家。
好想,好想。
後來也不知偷偷躲在帳中哭了多久,直到哭累了,淚也哭幹了,她才抽抽搭搭下了床。
洗漱過後,推開房門,她又成了那個從容淡定的太子妃。
她知道裴璉醒了,守在走廊向戴太醫問過他的情況,才放心地點了兩個暗衛出門。
一個暗衛叫阿玖,是昨夜斟酒的那個婢女。一個叫十三,是個面生的男暗衛。
她沒帶天璣。
哪怕天璣就那樣靜立廊邊,一副隨時等待她吩咐的模樣,她也沒再叫她。
過不去心裡那個坎,而且……
天璣這會兒估計也很不想面對她吧。
這世間,人與人的緣分,最是不必強求。
明婳帶著兩個暗衛,去了蓟州當地的牙行。
經過昨夜,她深刻意識到她對裴璉的依賴與信任太過,出一趟遠門,身邊竟然連個自己的人都沒有。
不過採月採雁不會騎馬,也沒功夫,帶在身邊也不抵用。
她打算在牙行碰碰運氣,看能否買到兩個合心意的奴隸,回程路上先暫時用著。
晚些時候,她再寫封家書寄去北庭,讓父親給她送兩個武功高強的武婢來,三個、四個也行——
反正她有很多錢,養二十人的衛隊都養得起。
隻是制度不允許她養罷了。
在牙行挑了一個中午,明婳都找不到能與天璣天璇媲美的婢女。
最後她隻能退退退退而求其次,買了個看起來不大聰明、但人高馬大的番奴,還有一個其貌不揚但眼神踏實的土丫頭。
交了銀子,拿了契書,這兩人便跟著明婳走了。
阿玖和十三跟在身側,皆是搞不明白,這個節骨眼,太子妃不去陪伴照顧太子,怎麼想到跑到這魚龍混雜的牙行買了兩個不怎麼樣的奴隸?
明婳自也不會與他們解釋。
反正花的是她的錢,買的也是她的人。
從牙行出來,明婳也不急著回醉仙閣。
先帶著那個叫阿羅的番奴和那個叫春蘭的土丫頭,去成衣店買了兩套衣裳,又放他們在路邊攤子填飽了肚子,方才拍拍手,將二人叫至身前。
“以後,我就是你們的主子了。”
她雖戴著帷帽,纖細的身形卻坐得筆直:“我會給你們吃、你們喝,而你們要效忠於我,倘若是不聽話,或是膽敢背叛我,我就……”
她紅唇微微抿了抿,那因過度哭泣而顯得沙啞的嗓音也陡然沉下:“我會殺了你們,知道嗎。”
有些話,一旦說出第一遍,第二遍、第三遍就變得簡單了。
那兩個奴隸聽到個“殺”字,噗通跪下。
春蘭瑟瑟發抖:“不敢,奴婢絕不敢背叛主子。”
阿羅低垂著頭,口音很重的官話說得磕磕巴巴:“阿羅…阿羅是主子的奴,隻聽主子的。”
“嗯,都起來吧。”
明婳緩了語氣:“隻要你們聽話,我也不會虧待你們。”
阿羅和春蘭誠惶誠恐給她磕了三個頭,這才從地上爬起。
阿玖和十三面面相覷一陣,阿玖上前提醒:“夫人,時辰不早了……”
明婳看了看偏西的日頭:“知道了。”
她踩著杌凳,重新上了馬車,卻是吩咐:“走吧,去趟總兵府。”
阿玖和十三微怔。
明婳單手掀簾,眯眼看他們:“怎麼?”
阿玖遲疑道:“主子那邊……”
明婳道:“若是我使喚不動你們,那你們先回醉仙閣,我讓阿羅趕車便是。”
她說著,揚聲問馬車後的阿羅:“可會趕車?”
阿羅忙不迭應著:“會,奴會。”
阿玖和十三見狀,垂下眼:“夫人息怒,屬下這就趕車。”
話音落下,過了兩息,那隻挽著車簾的白皙小手才緩緩放下。
阿玖和十三再不敢多說,連忙驅車前往總兵府。
-
裴璉再次醒來,已是傍晚時分。
戴太醫給他重新換了傷藥,纏了傷口,又看著他喝下湯藥,方才安心退下。
待室內重歸靜謐,裴璉淺啜了兩口清茶,轉臉看向窗外。
見外頭暮色繾綣,紅霞漫天,眉心不禁皺起:“夫人還沒回來?”
守在一旁的暗衛阿柒答道:“尚未。”
稍頓,他覷著太子的神情:“可要屬下派人去尋?”
裴璉抿了抿唇,剛要開口,便聽廊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。
似是有人回來。
他偏過臉,看了阿柒一眼。
阿柒立刻會意,快步往外察看。
外間的木門打開,依稀傳來女子清軟的聲音。
的確是她回來了。
裴璉下颌微繃,漆黑眼底明顯泛起一絲不虞。
這沒良心的女人,她男人重傷臥床躺了整日,她倒好,在外逛到天黑才知道回來。
待會兒他定要問問,她這一整日是買了龍肝鳳髓,還是瑤池蟠桃。
思忖間,屋內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。
裴璉眸光微動,再次抬眼,蒼白面龐仍是一貫的清冷無波。
視線落向那扇梅花凌寒的樟木屏風,卻見屏風後現出三道身影——
有男有女,有高有矮,就是沒有他的太子妃。
阿柒沉默地走到床邊,阿玖和十三則是單膝行禮:“拜見主子。”
裴璉一眼掃過他們,又往屏風後看了看,卻是空空蕩蕩,再無身影。
他語氣微冷:“怎麼就你們倆?”
下首倆人僵了一僵,還是阿玖開了口:“夫人說她累了,便先回房歇息了。”
裴璉:“累了?”
阿玖硬著頭皮:“是。”
事到如今,裴璉還有什麼不懂。
她這是故意的。
故意不來見他。
看來是他高估了她,仍是個拎不清的糊塗蛋。
“你去,將她請來。”
裴璉鳳眸眯起,語氣也不覺微沉:“若她再推脫,便是扛也將她給孤扛來。”
這差事自是阿玖去做。
“是。”阿玖應下,起身的同時,還不忘給十三遞了個自求多福的眼神。
待她離去,裴璉看向十三:“說說,今日夫人都去了哪,買了些什麼。”
感受到上首凌厲壓來的注視,十三連忙垂首,如實匯報。
待聽到明婳大中午出門,就是為了買兩個奴隸,裴璉薄唇輕抿,並未多說。
而當聽到她買完奴隸,還特地跑了趟總兵府,裴璉目光驟凜:“她去那作甚?”
十三背脊微僵,頭也垂得更低:“夫人她…她……”
他可算明白阿玖剛才的眼神是怎麼回事了!
“今日一個兩個都是吃了啞藥不成?都把舌頭捋直了說話。”
“主子息怒。”
十三俯首,深深吸了口氣道:“夫人去總兵府探望靖遠侯府的魏六郎,還讓鄭統領好生看顧魏六郎,莫要苛待他。若查清魏六郎是無辜的,她會全力保他平安無虞,返還長安……”
“咔嚓。”
話未說完,便聽一道瓷器碎裂聲。
十三驚愕抬眼,便見太子掌心的茶盞竟然生生裂開了一道口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