薄唇輕抿了抿,餘光掃過桌上的茶點,他問:“可要吃點東西?”
明婳:“不吃。”
裴璉:“……喝點?”
明婳:“不喝。”
裴璉:“……”
車廂裡又靜了下來。
隔著輕曳的霧白輕紗,明婳抬眼,偷偷瞥了眼對側男人微繃的臉龐。
他是不高興了?
八成是了,一向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從來隻有被討好的份,何時受過這般冷待。
不過他高不高興,那又關她什麼事呢。
從前她喜歡他時,他不也是這般對她愛答不理的?
如今不過是風水輪流轉罷了。
何況他不是口口聲聲說喜歡她麼?她倒要看看,這個騙子能演到什麼時候。
第070章 【70】
【70】
蓟州碼頭地處蓟州城西, 沿這碼頭往下共有兩條運河,一條是直往南下,去那富庶豐饒的江南魚米鄉的京杭大運河, 一條是往西橫去的永濟渠, 直通洛陽與長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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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為河北道數一數二的州府, 蓟州碼頭自也人來人往,熱鬧非凡。
明婳他們坐的是一條商船,船上飄著的旗號印著“許”字, 乃是皇商許家的船隻。
且說這許家商號,往前追溯三百年, 與謝家也是關系匪淺。因著許氏商號的創始人, 便是謝家的祖奶奶, 那位大淵朝鼎鼎有名的女商許聞蟬。
這位祖奶奶與謝氏高祖育有一兒一女,兒子繼承了國公府的爵位, 女兒便繼承了許氏商號。
隻經商這事也是需要天賦的, 那女兒沒有許氏的本事,勤勤懇懇一生,隻勉強守住這份家業。但再往下她的兒子、孫兒, 一代不如一代,甚至到了第三代, 那贅婿家的不孝孫還想三代還宗, 回歸本姓, 將許氏商號變成郭氏商號。
得虧那一代裡有個膽大的小娘子, 覺著這不但違背祖奶奶定下來的家規, 且不道義, 便跑去隴西謝氏揭露此事。
謝氏大為惱怒,派族長去討說法, 那些想改姓的郭氏兒郎面上答應了不改,等那小娘子回歸本家,竟用私刑罰她。
小娘子也是個烈性的,竟再次逃出來,跑到了長安,尋求鎮北侯府許氏這一脈,替她做主。
再之後兜兜轉轉,還驚動了皇室,當時的皇帝正愁沒錢養軍隊,眼見這麼一大塊肥肉送到嘴邊,直接出手,封那小娘子為“榮安君”,任許氏家主,許氏自此也成為大淵皇商之一。
一晃眼百年過去,明婳看著商船上飄揚的“許”字招牌,不禁想到了姐姐明娓。
畢竟許氏祖奶奶可是姐姐的偶像。
也不知道姐姐現下在哪兒,是在北庭家中,還是已經隨西域商隊在路上了。
胡思亂想間,船老大等人上前恭迎,一邊引著明婳他們上船,一邊介紹著商船情況。
待順利登船,船老大的婆姨吳娘子一臉熱絡道:“最大最舒適的那間客房已經收拾妥當,鋪蓋帷帳和家具一應都是簇新的,若還有什麼缺的,郎君與夫人盡管吩咐,小的盡快補齊。”
明婳聞言,眼皮微動,欲言又止。
想了想,到底先憋住了,直到隨裴璉一道進了那間最上等的客艙,方才屏退左右:“你們先下去,我與郎君有事商量。”
暗衛們面面相覷,下意識將目光投向屋內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。
裴璉負手立於窗前,微微偏臉:“下去罷。”
暗衛們這才躬身退下。
門扉輕合,明婳也摘下那戴了一路的帷帽,看向窗邊之人:“我要單獨一間房。”
裴璉轉身,慢慢在榻邊坐下,道:“孤的傷口恢復不少,同住一間,並無妨礙。”
明婳怔了下,心說誰關心他傷口了。
“都要和離了,再住一間,不合適。”明婳道。
裴璉現下一聽“和離”二字,便覺胸悶。
英雋的眉眼壓低,他沉沉看著她:“孤從未同意和離。”
明婳皺眉,“你這實在太不講道理。”
“分明是你將婚事當做兒戲。”
裴璉面無表情道:“古往今來,哪朝哪代的太子妃如你這般,動不動將和離掛在嘴邊。”
明婳一時語塞,不過很快,她便反駁道:“她們是她們,我是我。從前沒有,不代表以後沒有。”
稍頓,她看向面前的男人道,“你之前不是還說從前沒有女畫家青史留名,鼓勵我好好磨煉畫技,爭取成為第一個流芳百世的女畫家麼。畫不畫的往後再說,反正這第一個和離的太子妃,我是決意做定了。”
這下換成裴璉一時無言。
他沒想到小白兔褪下溫順的皮囊後,竟是一隻伶牙俐齒的活刺蝟,更沒想到他之前催她銳意進取的言辭,竟被她用在了與他和離之上。
“反正我不要與你住一間。”
明婳眼神輕晃兩下,似是想到什麼,抿唇道,“你從前不也是和我分殿而居的嗎?憑什麼你想一起住就一起,你不想就把我晾在一旁,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,又不是你招之則來呼之則去的婢妾……”
他是太子不假,可她也是家中爹娘疼愛的嬌嬌兒,憑什麼要與他受這些氣。
也是她那時被喜歡蒙蔽了雙眼,竟也願忍著他。
聽得她的聲討,裴璉面色也微僵。
沉吟良久,他緩聲道:“其他房間遠不如這間寬敞舒適……”
“沒事,我不介意。”
明婳見他松了口,忙不迭道:“反正也不是一輩子住在船上,先前趕路,那些簡陋破舊的驛站都住過了,遑論這商船又新又大,再說了,我也不是那等嬌滴滴吃不得半點苦的人。”
這一點,裴璉的確無法否認。
她雖外表嬌小柔弱,但這一路出行的表現,的確不似尋常閨閣女郎那般嬌生慣養。
很多時候他都覺得她要撐不住了,她卻一聲不吭地忍了下來,那份堅韌心性,實在不負謝氏簪纓世家的傳承。
“殿下不說話,那我便當你答應了。”
明婳並不多留,拿著帷帽就起身:“殿下好好休息,我便不打擾了。”
裴璉薄唇動了動,有心想留,卻又不知該說什麼。
最後隻得眼睜睜看著她推門離去。
走的那樣幹脆、利落,仿佛真的毫無半分留念。
镏金鶴擎博山爐裡青煙嫋嫋,燃的是上好的山居六調香,這味香裡添了冰片,清雅幽寒,最是凝神靜氣。
可今日裴璉靜坐榻邊,心緒卻始終難平。
待到鄭禹入內,請示是否發船時,裴璉頷首示意,又叫住鄭禹:“外頭的事安排好後,來與孤手談一局。”
鄭禹汗顏,心道就自己這臭棋簍子,陪殿下對弈豈不是被吊打的份。
但王主事在幽都縣,李主事也留在蓟州繼續調查侯勇私通東突厥之事,這船上好似隻剩下自己了?
“微臣遵命。”鄭禹叉手應下。
他很快走出客艙,一番吩咐巡查,再次回來,卻見船老大的婆姨正帶人收拾船尾的一間客房。
拉了個侍衛一問,才知是太子妃吩咐的。
鄭禹心下奇怪。
先前太子傷口未愈,太子妃與太子分房睡情有可原,可如今太子傷口已經長合,這倆口子怎的還要分房睡?
而且兩間房一頭一尾,未免離得也太遠。
鄭禹蹙眉,攔著那 吳娘子問:“船上就沒有離主屋更近的空房了?”
吳娘子畏懼鄭禹的氣勢,忙彎腰叉手道:“有的有的,隻是夫人挑了船尾那間,說是窗戶大,景色好,靠近船尾也更清靜。”
鄭禹聞言,眉頭霎時更深了。
揮了揮手讓那吳娘子繼續去忙,他回到船頭主客艙,敲門入內。
隻見寬敞軒麗的客房裡,沉香悠悠,窗棂敞開。
榻邊的案幾上已擺好棋盤,一襲玉色長袍的俊美男人跽坐著,修長指尖持一枚白子。
暖橘色夕陽籠罩下,一時分不清是瓷白棋子更白,還是男人膚色更白。
“殿下。”鄭禹行禮。
榻邊男人不疾不徐掀起眼簾,“來吧,陪孤下一局。”
鄭禹應著“是”,行至棋局旁,又面色悻悻道:“不過殿下您也知道,微臣棋藝不精,怕是要叫您看笑話了。”
裴璉漫不經心道:“無妨。”
鄭禹這才坐下,拿起棋子,如臨大敵地下了起來。
但下棋這種事,也不是說認真就能下好的,鄭禹這邊已使出渾身解數去下,額頭上都冒了汗,還是下的一塌糊塗。
他下一步,心裡悔一步,隻覺太子殿下是在對牛彈琴,沒準已經在心裡罵他蠢鈍如豬了。
一局棋下完,鄭禹面色灰敗,訕訕道:“殿下棋藝精絕,微臣慚愧。”
裴璉卻面無波瀾,道:“再來一局。”
鄭禹:“啊?”
裴璉:“怎麼?”
鄭禹擦著鼻尖的冷汗,道:“殿下饒了微臣吧,您讓微臣扎馬步、耍刀射箭都行,但下棋……微臣實在不敢在您面前班門弄斧。”
裴璉見他滿臉苦色,也不再為難他,擱下手中棋子,“也罷。”
鄭禹長松口氣,抬手:“多謝殿下。”
這手還沒放下,又聽裴璉道:“你出來這麼久,可惦記家中夫人?”
話題跳得太快,鄭禹怔了一怔,雖不知殿下為何突然提及夫人,但殿下問話向來不會無的放矢,難道……
“殿下,可是微臣家中出了什麼事?”鄭禹面色惶恐。
“沒有。”
裴璉淡淡看他:“不必緊張,孤隻是隨便問問。”
鄭禹仍是緊張不已,腦中閃過八百個猜想,嘴上還是老實答道:“離家多日,自是萬分想念家中妻兒。”
裴璉嗯了聲:“若孤沒記錯,你與你夫人是青梅竹馬,感情深篤?”
提到這個,鄭禹黧黑面龐也浮現一絲羞赧,道:“是,微臣與拙荊是自幼定下的婚約,她一及笄,便嫁於臣了。”
裴璉道:“你們成婚多久了。”
鄭禹:“已有八載。”
“八載……”
裴璉垂了垂眼,道:“可曾有過爭吵?”
“吵啊,哪家夫妻不吵架的,日子過久了,難免會有些磕磕絆絆的。”
鄭禹說著,忽然意識到什麼,詫異看向面前的太子:“殿下,您問這些……”
難道是和太子妃吵架了?
怪不得呢!
怪不得突然叫他個臭棋簍子來下棋,太子妃那邊又突然搬去船尾,敢情是小倆口起了爭執。
可是,為啥呢?
鄭禹心頭湧動著熊熊的八卦之火,但一對上太子那張清冷如霜的臉龐,霎時滅了大半,老老實實低下頭:“殿下有何想問的,微臣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。”
鄭禹算是裴璉的心腹,而今見他這般上道,四周也無外人,沉吟片刻,還是開了口:“太子妃仍在為那夜刺殺之事與孤置氣。”
“孤與她解釋,沒用。孤與她示好,她也不受……”
搭在棋盤的長指微微攏緊,裴璉面色沉肅,隻覺哄女人這事比處理國家政務還要棘手百倍千倍,他實在不知從何下手。
“從前你與你夫人起了爭執,都是如何哄的?”
鄭禹倒是沒想到有一天,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竟會請教他這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