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走,明婳隻覺車廂裡的空氣都變得輕松起來。
轉念想到回到瑤光殿馬上就能見到採月和採雁,心裡也泛起一份歡喜。
未曾想還沒進東宮大門,皇後身邊的素箏姑姑便來了,笑吟吟行禮道:“皇後娘娘請太子妃過去呢。”
明婳驚訝,低頭看了看自己這一身樸素清雅的打扮,雖稱不上邋遢,但坐了一上午的馬車,也沒塗脂抹粉的,未免顯得有些隨意。
“素箏姑姑,不然你等我一會兒,我先回宮換身衣裳,再重新梳妝一番?”
明婳訕訕道:“這副樣子去見母後,實在有些失禮。”
素箏本想說沒關系,目光在太子妃略顯清瘦的小臉掃了一圈,停頓兩息,頷首道:“也好。那您先梳妝一番,打扮得精神些,娘娘瞧著也放心呢。”
明婳點頭:“好。”
進入東宮要換轎輦,明婳坐轎,素箏就在旁跟著。
明婳垂眸朝下,問:“母後是有事吩咐麼?”
裴璉被皇帝急著召去,或許是要談論政務。可她這邊也沒什麼事,皇後娘娘便是想見她,晚些見也是一樣的,沒必要一進門就派人來請。
素箏姑姑卻是彎著眸,隱秘一笑:“並無吩咐,娘娘隻是盼著見您呢。”
明婳眨眨眼,心裡納罕。
她知道皇後娘娘挺喜歡她的,但……也不至於這麼想念她吧?
無論如何,既然皇後等著她,明婳一回到瑤光殿,也顧不上歇口氣或是與採月、採雁敘舊,隻忙吩咐她們準備溫水、衣裳與珠釵。
採月採雁兩婢是盼星星盼月亮,天天數著手指頭盼著明婳回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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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人都快等成“望主石”了,好不容易等到主子回來,還沒說上兩句話呢,就火急火燎忙活起來。
待坐在菱花鏡前梳妝時,方才有空細細打量自家主子。
採月嗓音微哽:“瘦了。”
採雁也紅了眼眶:“去年做的衣裳,今年腰都松了。”
明婳被她們感染的也有些想哭,但想到待會兒還要見皇後,愣是憋了回去,隻笑道:“瘦了還不好嗎?細腰纖纖,夏日穿衣衫更好看呢。”
採月道:“您本就不胖,要那麼瘦作甚。”
採雁附和:“是啊,還是胖點好,臉上有些肉才能壓住福呢。”
明婳笑笑:“好了,現下不是回來了嘛。養肉多簡單,往後讓廚娘多給我做些好吃的,半個月就能長回來。”
闲聊間,梳妝完畢。
明婳攬鏡自照,隻見鏡中女郎,一襲玉蘭色紗緞宮裝,淡妝清雅,明眸皓齒,那精細梳起的如意髻左右各插著一枚金雀兒珠花,正中的金絲點翠蝴蝶釵流蘇迤逦,陽光下光彩熠熠。
果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,這般一打扮,與方才當真是截然不同。
“我已經許久沒這般好好打扮過了。”
明婳一時都有些舍不得撂下銅鏡,十六七歲正是愛美的年紀,過去半年,她大部分時間都是潦草妝扮——
在外奔波,哪還顧得上妝扮。何況天璣天璇都不擅梳妝,給她梳頭都是最簡單的盤發。後來換了春蘭伺候,鄉下丫頭更是不會梳頭,明婳隻好自己梳頭。
隻她頭發又厚又密,一個人也梳不來那些復雜繁復的發髻,隻能隨便挽發應付下。
反正成日在船上待著也不出門,至於見人……也隻會與裴璉碰上。
仔細想想,這男人好似從未對她的妝發打扮有過任何評價……
是不在乎,還是壓根看不出區別?
“採月,你隨我去永樂宮。採雁,你留在這,對了,外頭那丫頭是我路上買的,叫春蘭,你看著安排。”
明婳吩咐著,至於那個胡奴阿羅,因是男子,進不得宮,暫時派人送去了肅王府。
採雁欣然應下,又問:“主子今夜回來用膳嗎?”
在外殿等候的素箏姑姑正好聽得這話,笑道:“太子與太子妃好不容易回宮,皇後娘娘今夜在永樂宮設家宴,一家子好好聚聚呢。”
採雁聞言,紅著臉稱是。
素箏姑姑再看裝扮過後的明婳,眼底也難掩驚豔:“半年不見,太子妃當真出落得愈發標致了。”
明婳隻當是客套話,莞爾淺笑:“姑姑謬贊了,半年而已,哪能有什麼變化。”
“奴婢說的是實話。”
素箏往她眉眼看了看,道:“精氣神不一樣了,瞧著更沉穩了。”
沉穩了麼?
明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。
回身又叮囑了採雁兩句,便帶著採月,重新上了轎輦。
一路上,春光正好,微風不燥。
她高坐輦上,看著暌違半年的朱牆青瓦,心裡驀得生出一種莫名的懷念與踏實。
說來也奇怪,她嫁到皇室還不滿一年,在這宮裡滿打滿算也就住了幾個月,卻在不知不覺中也將這裡當做了一個家。
想來是許太後、帝後和小公主對她照顧有加,她也漸漸在心裡將他們當做了家人來看待。
隻是……
一想到與裴璉那別別扭扭的感情,明婳心底不由堵得慌。
待會兒見到皇後娘娘,要直接提和離的事嗎?
算了,今日才回來,難得一家團聚,先不提這樣掃興的事。
待到明日再說吧。
明婳這邊打定主意,沒多久,轎輦就穩穩當當停在了永樂宮門前。
暮春四月,永樂宮內草木葳蕤,花團錦簇,蜂飛蝶舞,簡直比御花園還要秀美。
明婳聽人說過,永樂宮的這些奇珍異草都是多年前,永熙帝為了討皇後歡心,親自栽種的。
這一種就是十幾年,春去秋來,開花結果,愈發得濃鬱蔥茏,生機盎然。
“太子妃,您這邊請。”素箏姑姑笑吟吟地在前引路。
明婳看著她這副喜孜孜的模樣,心裡有些奇怪。
雖說素箏姑姑平日裡也是個和氣笑模樣,可今日怎的跟撿到了金元寶似的,高興成這樣?
難道就是因為她和裴璉回宮來了?
她不解,但對著笑臉總比對著冷臉強。
待到提步入內,殿中宮人紛紛屈膝行禮:“太子妃萬福。”
明婳頷首,繼續往裡走去。
繞過一扇高大的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風,便見靠窗的長榻旁坐著一道婉約淡雅的黛青色身影。
美人如蘭,風華絕代,可不正是她的婆母,大淵朝的皇後娘娘。
“兒拜見母後,母後萬福。”
明婳規規矩矩地行禮,上首之人卻沒像從前那樣,立刻叫起。
明婳心下詫異,但皇後沒叫起,她也不敢貿然抬頭,依舊維持著屈膝垂首的姿勢。
就在她惴惴不安時,忽的一陣腳步聲從側邊傳來,下一刻,她低垂的眼簾裡映入一片丁香色繡折枝蓮紋的裙擺。
“好孩子,快起來。”
雙手被託起的同時,一陣熟悉的溫雅香氣湧入鼻間,明婳錯愕抬起頭,當看到面前的美貌婦人時,霎時間雙眸圓睜,整個人都愣住了。
隻見眼前婦人錦衣華服,烏發高盤,耳墜玉珰,不再年輕的眉眼卻依舊嬌美如花,歲月隻是為她更添了幾分溫柔沉穩的風韻。
此刻她那雙彎起的笑眸裡噙著淚水,眼波盈盈地望向明婳:“怎麼,你這傻孩子,才出閣一年便連阿娘都不認識了?”
明婳一片空白的大腦也因著這熟悉的聲音回過神來,再看面前氣度雍容的貴婦人,她雙眼陡然發熱,乳燕投林般,哭著撲到她的懷中:“阿娘!”
“欸,我的乖幺兒。”
肅王妃抬手,牢牢抱著懷中的小女兒,本來已經做好準備不哭的,但當牽腸掛肚這麼久的小女兒撲入懷中這一刻,肅王妃的嗓音也不禁哽噎:“乖乖,阿娘可算是見到你了。”
明婳好似做夢一般。
她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見到阿娘,這實是不可思議。
她緊緊抱著身前的人,生怕這一切不過是她太過想家而變出來的一場夢,夢醒了,阿娘就消失了。
“阿娘,阿娘……”
明婳的腦袋埋在那馨香柔軟的懷抱裡,明明知道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,不該哭了,可眼淚就是繃不住,稀裡哗啦就往下掉,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,隻抱著母親的腰,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嗚咽著。
肅王妃聽得小女兒這哭聲,心裡也直發酸,但她身居高位多年,心性自也穩重從容。
最開始那陣喜極而泣過後,也逐漸平靜下來,含笑拍了拍女兒的背,“好了好了,不哭了,都這樣大了,怎還像個孩子般。”
說著,腦袋低了低,湊到女兒耳畔道:“你婆母,還有這麼多宮人都在呢,再哭鼻子要招人笑了哦。”
明婳這才恍然驚醒。
這不是在北庭家中,而是在皇後宮裡。
她也不是雲英未嫁、無憂無慮的謝家小娘子,而是已為人婦的東宮太子妃。
吸了吸鼻子,她從肅王妃懷中離開,隻生怕母親會消失不見一般,纖細手指還牢牢牽著肅王妃的衣擺,抽抽搭搭道:“阿娘,你…你怎麼會在這?我不是在做夢吧。”
“不是做夢。”肅王妃笑了笑,滿目慈愛:“這些待會兒再說,先把臉擦擦,都哭成小花貓了,不像話。”
明婳接收到母親的目光示意,趕緊拿帕子擦幹臉上的淚,又看向榻邊的皇後,一臉難為情道:“兒一時失態,叫母後見笑了。”
皇後仍是一貫清雅淡然的模樣,隻今日眉眼間也掛著一絲柔和的笑,輕聲道:“無妨。”
又吩咐素箏:“去廚房拿個雞蛋過來,給太子妃滾滾眼睛。”
素箏姑姑笑著稱是,很快退下。
皇後又看向眼前這對氣質不同,卻又同樣天姿國色的大小美人兒,眼底笑意更深:“陛下從前常與我說,肅王實在好命,家有賢妻不說,還有一對如花似玉的女兒。從前我還不覺著有什麼,而今見你們倆站在面前,我都忍不住羨慕肅王了。”
明婳這會兒還沉浸在與母親見面的喜悅激動裡,腦子鈍鈍的轉不過彎兒。
肅王妃卻是聽出皇後話中的揶揄,嗔道:“如今我家一枝花兒不是已經到了你們家麼,往後你才是與她長長久久作伴的母親呢。”
這話中深意,皇後豈會不知。
她頷首淺笑:“是這個理,你們將女兒養得這般好,我心裡也實在喜歡極了。”
說著,又目光柔和地看了看明婳,溫聲道:“也別站著了,快過來坐,離夜裡開宴還有一陣呢,先與我和你母親好好說說話。”
“這一趟去河北道,可還適應?子玉他可有好好照顧你?”
第076章 【76】
【76】
“這一趟去河北道, 諸事可還順利?和你新婦相處的如何,可有好好照顧人家?”
紫宸殿東暖閣內,榻邊斜坐的永熙帝緩緩放下手中朱筆, 看向那躬身行禮的年輕兒郎。
陽光透過花格窗戶, 於室內灑下斑駁細碎的光影, 也將那兒郎的側臉照得輪廓分明。
嗯,黑倒是沒見黑,瘦是瘦了一圈, 眉宇間的氣勢愈發威嚴銳利。
及冠的兒郎,正式成為男人了。
裴璉也感受到上首的審視, 躬身將此行的進展言簡意赅說了一遍。
永熙帝靜靜聽著, 待聽到河北道十三州的官員或多或少都涉及此次貪腐案, 一貫噙笑的眉眼也泛起冷冽殺意。
“看來朕近年推行仁政,倒叫他們得意忘形, 不知脖子上的腦袋有幾斤幾兩了。”
“這是貪墨賬冊及涉案官員名冊。”
裴璉從袖中取出兩本冊子, 劉進忠很快上前接過,轉遞給永熙帝。
永熙帝略略翻了兩頁,胸膛上下起伏著, 卻是怒極反笑:“朕正愁著國庫不夠充盈,這群碩鼠一鍋端, 扒皮抽筋榨出的油水, 起碼能抵蓟州邊軍五年的軍費了。”
裴璉聞言, 心知父皇這是要大開殺戒了。
的確也該殺一批, 以儆效尤。
沉吟片刻, 他道:“兒臣還有一事要稟, 事涉軍機。”
永熙帝眉心輕折,他此去查貪腐, 如何扯到了軍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