肅王繃著面孔,擦著劍:“你便是在臣面前山盟海誓,吹得天花亂墜,隻要明婳一日不原諒你,臣這做父親的,自然也要多護著她一日。二十多年前,臣曾與你父皇說過一句話,今日臣便也將這句話送給你。”
肅王撩起眼皮,乜著他:“緣聚緣散,乃世間常態,切莫強求。”
裴璉眉宇間的溫和凝了凝,少傾,他看向肅王:“我父皇顯然沒聽進去。”
肅王扯扯嘴角,不置可否,隻看向裴璉:“那殿下呢?”
默了片刻,裴璉抬袖,再次朝肅王一拜:“小婿多謝泰山大人教誨,但請恕小婿難從命。”
“孤亦不會放棄。”
第091章 【91】
【91】
從書房出來, 裴璉仰頭看了眼寡淡的灰青色天空,讓下人帶路,尋去了並蒂院。
並蒂院是明婳和明娓共同的院子, 姐妹倆從小就愛黏在一塊兒, 哪怕到了獨立分院的年歲, 也黏黏糊糊不願分開。
小姐妹感情好,做父母的自也樂見其成,於是將原本的院落改建成並蒂院, 共用一處庭院,又各自有一套獨立的屋舍。
明婳住在西邊那套, 明娓住在東邊——
當初院落建成時, 是明娓先選:“我尋人算了卦, 東邊風水好,最是利財, 我要住東邊。”
明婳就是哥哥姐姐的小尾巴, 對此毫無意見,捧著明娓給她買的烤雞腿吃得滿嘴油,很好說話地點頭:“好吧, 那我就住西邊吧。”
反正姐姐發財了,也會給她錢花。
且說現下, 明婳醒來後用過早膳, 便盤腿坐在暖炕上整理著她從前珍藏的一大堆話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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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原來我以前竟看了這麼多書……”
雖然都是情情愛愛的話本子, 但又怎麼不算是“博覽群書”呢。
隻是當翻到一些舊話本上還有她滿腔真情的“批注”, 甚至還有疑似眼淚的痕跡, 明婳痛苦地皺起了臉。
“這個陳生就是個滿嘴甜言蜜語的騙子啊, 石小姐怎麼能信他這些鬼話呢……”
明婳搖著腦袋,再看自己稚嫩的筆跡在旁寫著:「此情此愛, 感人肺腑!懇求月老也能賜我一個陳生般的如意郎君,那我願意茹素戒葷三年(劃掉)天」。
明婳:“……”
三年前的她,真的是這樣嗎。
難怪姐姐每次見她看話本,白眼都翻上天:“這種東西看多了要把腦子看壞的。”
當時她怎麼說來著,哦對,她如擁珍寶般抱著書,情真意切道:“你不懂,他們是真愛!”
姐姐繼續翻白眼:“真愛不真愛我不知道,但你是真傻子。”
她便回嘴:“你個銅錢串子!”
姐姐:“你個花痴種子。”
她:“你…你……”
你了半天你不出個因為所以,最後一抹眼淚,衝出門去:“阿娘,姐姐又欺負我!”
“娘子,娘子?”
兩道喚聲拉回明婳縹緲的思緒,一抬眼,便見到採雁那張圓圓的臉,“怎麼了?”
採雁道:“殿下來了!這會兒就在院子裡呢。”
明婳一愣,等反應過來,連忙吩咐,“快快快,快把這些書藏好。”
又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穿戴,確認並無不妥,這才下榻穿鞋:“他怎麼來了?”
“這…這奴婢也不知啊。”採雁邊招呼著小丫頭搬書,邊答道:“殿下現下在外頭看院子呢。”
“院子有什麼好看的。”明婳咕哝著,但一想到裴璉來到了她的地盤,心底無端湧出一種難言的感覺。
這感覺在行至門外,看到站在葡萄架下的那抹颀長的竹青色身影時愈發強烈。
強烈到讓明婳有種白日夢般的眩暈與恍惚。
因著這處院落,與千裡之外的瑤光殿不同,是真正屬於她的領域,更是承載著她年少時的一切美好記憶的地方,而裴璉,這樣一個與她的人生有著千絲萬縷的交集但不該出現在這的人,現下就這般大剌剌地出現在這。
像是有一層濃霧似的隔閡被打破了,明婳站在階上,驀得冒出一個念頭——
若是當年裴璉隨他們一同回了北庭,那這葡萄架下應當時時能看到他的身影吧。
當年未能延續的緣分,卻在各自長大後,以這種別扭又奇特的方式續上了。
還真是世事難料。
明婳恍惚感慨著,凋零積雪的葡萄架下,那道青松般的高大身影緩緩轉了過來。
看到階上一襲清麗綠袄的小娘子,男人低頭看了眼身上的青色氅衣,薄唇若有似無地勾了下,再次抬眼,他緩步朝她走來。
在婢子們的請安聲裡,明婳也晃過神,朝面前的男人行了個禮:“殿下萬福。”
“不必多禮。”
裴璉站在階下,抬眸看她,清雋面龐在灰青天光裡顯出一種別樣的溫潤:“不介意孤來討杯熱茶喝?”
明婳心說你人都到門口了,還假客氣什麼呢。
但在婢子們面前,她自也是客客氣氣,身子朝旁讓了些:“殿下請。”
裴璉提步進屋,明婳吩咐採雁沏茶,也走了進去。
就如去年明婳第一回走進裴璉的寢殿一般,這是裴璉第一回踏入小娘子的閨房,房間風格鮮豔明麗,處處可見少女雅趣,譬如那美人瓠裡的一支羅缽脫蠟像生四時小枝花朵,又譬如明間與內室之間晶瑩剔透的水晶珠簾,就連香爐都是雕花鎏金鑲嵌寶石的,正嫋嫋燃著清雅微甜的鵝梨帳中香……
見他打量著屬於她的私密空間,明婳驀得有些拘謹,掩唇輕咳一聲:“屋裡有些亂,今日還沒叫她們收拾。”
裴璉眉宇澹然:“還好。”
“進去坐吧。”
“嗯。”
明婳先行走到內室,回到溫暖的炕上。
不一會兒,婢子們端上茶水糕點,便識趣地退下。
沒了旁人,明婳也不裝客套了,看著面前的男人:“你來做什麼?”
裴璉沒立刻答,隻端起那雨過天青色的瓷盞,杯蓋輕揭,一陣茶霧便氤氲了他深邃的面龐。
隔著這薄薄茶霧,那雙一貫淡漠的黑眸也染上幾分朦朧湿意般:“想見你,便來了。”
明婳一怔,再次定神,對座的男人已垂眼品茶,仿佛方才那句話隻是她的幻聽。
就在她不知該說些什麼時,裴璉再次開口:“舅兄先前答應陪孤一道逛逛庭州城,可這兩日一直沒見他的人影,說是去衛所操練了,要過段時日才回。”
明婳在他面前也不打官腔,直接道:“我哥哥知道你我和離之事,心頭苦悶,也不知道該如何與你相處,索性回衛所躲個清靜。”
實則謝明霽也惱怒不已,但肅王已經打過一回了,他也不好再動第二次,想來想去,還是選擇遠遠躲開,冷靜一段時日。
裴璉也猜到是這個緣故,而今見明婳輕飄飄地說出來,心下愈發慚愧,握著杯盞的長指也不禁收緊。
遲疑片刻,他開口道,“明婳,孤……”
“好了,那些道歉啊後悔的話,你不必再說了,這一路上我聽得已經夠多了。”
明婳打斷他,耷拉著腦袋剝著手中的炒瓜子,語調輕緩而平靜:“好不容易回了北庭,又快要過年了,我也不想再糾結過去那些事了。”
裴璉聞言,眉心動了動。
一時竟有些捉摸不透她這話的意思,她所說的不想糾結,是打算原諒他了,還是……仍舊不願與他重修舊好?
剛要細問,明婳將掌心那一小撮瓜子仁丟進嘴裡,倉鼠般邊嚼邊道:“上門即是客,我哥哥無法陪你逛庭州,那我陪你逛吧,也不枉你大老遠跑這麼一趟。”
不枉二字,叫裴璉心下驟沉。
但見明婳眉眼間的恬靜怡然,他一時之間也不忍戳破,隻扯了扯唇角,笑笑:“好,那就有勞你了。”
明婳道:“客氣。”
話落,兩人都清晰感受到那份無形之中冒出的疏離。
前三日搽藥時的親密,就好似日頭升起前的葉片露珠,垂死之人回光返照的美夢。
在這一層薄如蟬翼的窗戶紙下,明婳裹上厚厚的氅衣和毡帽,和裴璉一道出了門。
北庭都護府的轄境極廣,西邊是阿爾泰山,東邊以鹹海為界,北邊是天山,南邊便是安西都護府。作為北庭府都的庭州,北境一半的兵力都駐扎此處,這邊商路暢通,貿易發達,是以格外繁華熱鬧。
“隻你來的時節不湊巧,又是冬日又臨近除夕,四處茫茫皆是白雪,瞧不見北庭壯麗的景色不說,胡商們冬日都待在毡房裡,大淵的商販們也都關鋪子回家過年了。”
搖搖晃晃的馬車裡,明婳掀著車簾一角往外望:“開春後,積雪融化,商道復通,胡商們便都回來了。到時候城裡人來人往,熱鬧非凡,哪像現下,還不到平時一半的熱鬧。”
裴璉也朝窗外看了看,淡淡道:“現下也挺好的。”
“這有什麼好。”
明婳回過臉看他:“北庭一年三季都美不勝收,就屬冬日最是寡淡無趣。你若是瞧見春日裡山坳間杏花開遍,映著綠茵茵的草地與遠處巍峨的雪山,還有叮咚流淌的溪流與哞哞吃草的牛羊,或是秋日裡,大漠深處紅豔豔的楓葉與金燦燦的胡楊林,啊呀,那才叫大美河山——”
裴璉聽出她話中對家鄉的自豪,還有那隱隱掩不住的遺憾。
她在遺憾什麼。
遺憾他看不見這些秀美風景,還是遺憾他不能留下。
“不必遺憾。”
裴璉看著她,道:“若你願意,明年春暖花開,你我一道騎馬去看杏花。”
迎著男人鄭重的目光,明婳一時凝噎。
須臾,她蹙眉看他:“明年開春化凍了,你不回長安?”
裴璉沒答,隻反問她:“你隨孤回?”
明婳再次語塞。
車輪辚辚滾過雪後的街道,就在馬車裡兩人的目光膠著時,車外傳來一聲拉長的“籲”。
“郎君,娘子,祥雲閣到了。”車夫提醒道。
如聞大赦般,明婳偏過臉,應道:“知道了。”
邊說邊抓過帷帽戴上,掩飾尷尬般:“這家的白水燉羊肉是城裡滋味最好的,他家的葡萄酒也不錯,是正宗的火州葡萄酒.......”
裴璉看她一眼,輕輕嗯了聲,先行下車。
待到明婳彎腰鑽出來,裴璉朝她伸出手。
明婳遲疑片刻,扶著他的臂彎下了車。
雖說城裡人少了一半,祥雲閣的生意依舊興旺,好在明婳出門前就派人來這邊訂了雅間,如今進了門,立刻有小廝引著他們前往二樓。
為了招待裴璉,明婳點的都是北庭當地的特色酒菜。
裴璉一向對飲食聲色這些不感興趣,也是和明婳成婚後,才於“色”上有了貪戀。
但對於“飲食聲樂”,依舊是興趣寥寥。
不過明婳點了滿滿一桌豐盛菜餚,他也不想掃她的興,於是她介紹什麼,他便吃什麼,她問味道如何,他便道:“很好。”
吃食的滋味的確不錯,但叫他更愉悅的還是她大快朵頤的模樣。
裴璉也不知從何時開始,看她進食也成了一種樂趣。
或者說,隻要看見她,心底就有種被填滿的踏實。
可見感情的確是件很“可怕”的事。
明明他的腦子是清醒的,在這種情況下,卻也克制不住地沉淪於情愛之中。
從前他不懂,不懂父皇那樣聰明的人,如何會困於情愛,做出那麼多不明智之舉。
直至親身體會到這種愛而不得的滋味,他方知何為噬心蝕骨,煎熬難眠。
“你吃飽了嗎?”
明婳蹙著兩彎柳眉,看著對座沉默不語的男人:“若是沒吃飽,再點幾個菜?”
這人好奇怪,吃飯便吃飯,如何一直盯著她看,她臉上又沒有燉羊腿和芝麻馕。
“吃飽了。”
裴璉斂眸,掃過桌上的碟盞,道:“你可吃好了?”
明婳點頭:“我也飽了。這一鍋白水煮羊肉,我起碼吃了一半!”
聽出她話中的聲討,裴璉瞥過她白嫩嫩的圓潤小臉,笑了笑:“秋藏冬補,多吃些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