秀麗的臉上全是陰沉之色,一陣冷風吹過,她捂住嘴咳嗽了幾下。
施窈漫不經心擦幹淨掌心的血珠,抬眸去看陰沉的天幕。
她知道那八十一重天之上,有雙眼睛在盯著他們。
“桑黛若是死了,一切就都結束了。”施窈的聲音悵惘:“你不要騙我。”
回應她的隻有越來越重的雪勢。
***
桑黛隨著天欲雪一直往裡走,不知道這裡到底是哪裡,隻有一片虛無。
她估摸著已經走了將近一刻鍾,可還是未曾走到頭,天欲雪也不說話。
長芒和青梧已經放棄勸她出去,一個有氣無力纏在桑黛的手腕上,一個安安靜靜縮在劍鞘中想辦法聯系自家主人。
直到天欲雪開口:“到了。”
她忽然頓住腳步,桑黛也跟著停下。
天欲雪仰頭,抬起手示意桑黛去看:“那裡。”
桑黛隨著她指的方向去看。
她看到一根根骨架拔地而起,冷白色的骨架聚在一起,而她們兩個像是進這寬闊龐大的肋骨之中。
骨架延綿千裡,一眼望不到頭。
“這是雪鸮,是它在找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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桑黛不可置信:“雪鸮的屍骸不是化為雪境了嗎?”
天欲雪回頭看她,道:“隻是傳聞而已。”
她單手翻轉過來,一根骨頭出現在天欲雪的掌心。
“這是我,我是雪鸮的一根肋骨。”
桑黛一瞬間覺得自己的認知都被推翻。
“可你明明是隻神獸……”
天欲雪搖頭:“我不是什麼神獸,我是精怪,隻是雪鸮的一根肋骨,大蠻時期雪鸮隕落,萬年後它的一根肋骨化形,便是我。”
“你不是神獸,為何會有天賦能力?”
“我有雪鸮的血脈,隻要有神獸血統,天道便會給予天賦能力。”
說到這裡她輕笑,目光有些戲謔:“就好比你若是與宿玄孕育後代,那孩子雖不是血統純正的九尾狐,但有九尾狐的一半神獸血統,天道依舊會給它天賦能力,不過不一定是攝魂。”
所以外界傳言天欲雪是雪鸮的後代,其實在某種層面是也是對的。
隻是不是純正的神獸,而是雪鸮的一根肋骨罷了。
桑黛並不關心這個,隻是問:“所以雪鸮為何要尋我?”
天欲雪搖頭:“它尋的是微生家血脈。”
“與我有什麼關系?”
“當然有,你若是微生血脈,今日你能活。”
“若不是呢?”
“雪鸮會殺了你,你會被迷惘之力殺死。”
天欲雪收起那根肋骨,輕笑道:“迷惘之力可不僅是讓你的記憶陷入錯亂,它強大到可以撕開空間,比如你現在就不在四界。”
她在四界之外的裂縫中。
所以宿玄尋不到她的。
所有人都尋不到她。
桑黛沉默,沒有說話。
天欲雪笑著道:“它隻需要用迷惘之力碾碎這方空間,你就會隨著這個空間一起。”
她探出手,伸開,又握緊。
“被擠壓而死。”
正常人面對死亡大多都會恐懼,天欲雪這些年見過不少死亡,可在桑黛臉上,好像永遠看不到害怕。
當年隻是元嬰初期的桑黛敢獨自逼停天欲雪,將她拉進自己的結界中,忍著她的大寒也要問她那些事情。
被寒毒侵蝕之時,桑黛毫無害怕。
如今幾十年過去,她竟然還是這樣。
天欲雪收起了笑:“我從來沒想過你可能會是我要找的那個人。”
而當年,她險些殺了桑黛。
天欲雪的心裡忽然升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後怕。
她看向桑黛,眸光帶了欣賞。
剛才一試,她的修為又精進不少,反應很快。
桑黛卻並未發現天欲雪的異樣,又問:“所以過去你每次醒來都要出世,不是為了吃喝玩樂,而是為了尋那人?”
“不完全是。”她頓了頓,又道:“我要尋的是整個微生家。”
桑黛完全沒有聽過微生家。
她擰眉:“一個門派?”
“是。”
“若是門派,應當好尋。”
就算再小的門派,她或許沒聽過,但總有人知曉。
天欲雪搖頭,道:“尋不到了,微生家代代單傳,族人本就稀少,舉族不過幾十人,百年前都死了。”
桑黛喉口一陣幹澀:“……什麼?”
“一百三十二年前,微生家滅門。”
本來是一個根本沒聽過的門派,可當聽到“滅門”兩字之時,一股難言的心酸從心底騰起。
桑黛說不清這種感覺是什麼,隻能握緊手中的劍企圖讓自己分散注意力。
天欲雪神情冷漠:“上一任微生家主名喚微生萱,與其夫君白於仙君共同隕落於一百三十二年前。”
微生萱,白於。
這兩人,桑黛隻聽說過一個白於。
蒼梧道觀上一任觀主。
桑黛一言不發聽著天欲雪繼續說。
“我尋了微生家幾千年,可控制不住自己的天賦能力,凡我出世必定大寒,因此過去幾千年四界鎮壓我,每次醒來我隻能去尋一段時間,醒來一次就去找,然後再被四界鎮壓,再醒來去找。”
“好不容易找到了消息,趕去之時,微生家卻早就死完了,但我收斂屍身之時發現,微生萱剛生產完不久,還未出小月,但那幾十具屍身中沒有孩童,我便又找了那孩子這麼久。”
桑黛開口,聲音有些啞:“你為何會懷疑我?”
天欲雪反問:“你被劍宗撿到之時,身上有個玉牌嗎?”
桑黛默然。
“那就是有,微生家代代單傳,一生隻會生一個孩子,到這一代微生家是桑字輩,那玉牌上是否有一個‘桑’字?”
桑黛長睫輕顫,呼吸都有些不穩。
天欲雪又道:“看你的反應,我猜的沒錯。”
桑黛深呼吸,平穩自己的氣息,“雪鸮為何要找微生家?”
“因為……”天欲雪走近,伸出瑩白的手去觸摸桑黛的額頭,道:“大蠻時期,雪鸮是微生家主的契約靈獸,它生來便為守護微生家血脈。”
冰冷的觸感讓桑黛的意識清醒。
大蠻時期。
那都是萬年前了,彼時四界相處和平安寧,人、魔、妖、鬼安詳,歸墟靈力充沛純淨,沒有被毒素侵蝕,渡劫修士頻出,同一時期的天級靈根覺醒者便有二十餘人,神獸也遠比現在多。
青鸞、鳳凰、白澤、饕餮、應龍、比翼、九尾狐……
數不清的神獸,也有數不清的大能。
大蠻後,四界開戰,戰火千年未停,靈脈被搶奪,神獸們許多也隨著家族戰死。
再往後,歸墟靈脈被毒素侵蝕,四界修行的靈力中帶了毒,修行之路艱難險阻。
“微生家族在大蠻時期便存在,不過算不得什麼大門派,家族主修御獸術,類似現在的九鼎門?”
天欲雪收回手,笑了聲:“並且,你沒發現,你很招靈獸喜愛嗎?”
桑黛從小就跟靈獸關系好,許多靈獸見到她都會親近她,便是方才在外,隻是對雪麒麟笑了笑,它便放下所有芥蒂相信她,可她從未懷疑過這些。
原來……是有原因的?
“當年雪鸮隕落是為護微生家逃離,大蠻時期的戰火讓微生家隻剩下那麼點人,後來逃去了哪裡無人知道,但雪鸮執念未消,因此我才誕生。”
天欲雪仰頭望向那一根根骨架,聲音忽然變低:“雪鸮是由微生家第一任家主親手養大的,自家主隕落後,它依舊守護微生家那麼多年……”
可在它隕落的萬年後,微生家滿門盡滅。
桑黛忽然捂住眼睛,鼻頭酸澀。
若微生萱是她的母親,白於是她的父親……
可微生家族和蒼梧道觀早已都滿門盡滅。
到最後,她還是一個人。
她什麼都沒有。
桑黛忽然別過頭,轉身便要走:“我不想聽你們這些事情,這真相我不要了。”
她不敢面對,這結果太過殘忍。
可腳步剛邁出一步,天欲雪的聲音又響起:“若你真是微生家血脈,難道不想為你的爹娘報仇?”
桑黛一步也走不動了。
“微生萱死前還未出小月,經脈全部都斷了,白於仙君的屍身上有九十七處刀傷,應當是為了護她……和他們的孩子。”
桑黛垂下頭,長芒和青梧察覺到她的情緒,兩個天級法器慌亂到不知所措。
“你真的一點都不想幫他們找到兇手?”
天欲雪走近,聲音就在桑黛的身後。
“桑黛,我可以放你走,我現在就可以讓雪鸮將迷惘之力撤去,你若要走便走,你走嗎?”
她走嗎?
天欲雪說可以撤去迷惘之力,她可以離開這裡。
從此之後,她還是桑黛,還是那個天級靈根覺醒者,她還可以堅定去查歸墟靈脈被毀一事。
一個憑空多出的微生家與她沒有關系,她隻是被爹娘遺棄了,她可以自欺欺人告訴自己,她隻是被拋棄。
無人知曉的地方,她的爹娘還好好活著。
桑黛總喜歡捂眼,無論笑還是哭,都喜歡捂住眼睛。
眼睛可以傳遞太多情緒,而她總喜歡掩蓋自己的情緒。
她覺得隻要遮住眼睛,就無人可以看到。
周圍沉默,劍修捂住眼睛背對天欲雪,聽不見哭聲,甚至她的身子都沒顫抖一下。
青梧和長芒不敢有任何動靜。
時間流逝,天欲雪很有耐心,銀色的瞳仁始終看著桑黛的脊背,沒有安慰,也沒有勸說。
無論桑黛做出什麼決定,她好像都不會有什麼反應。
許久後,劍修終於動了動。
沙啞的聲音響起:“……好。”
桑黛放下手,抬起頭轉身。
天欲雪看到她通紅的眼睛,可桑黛卻毫無脆弱的情緒,眼底皆是堅定。
“好,我不走,你說吧,要我怎麼做?”
無論結果是什麼,她都認了。
天欲雪忽然笑了出來,挑眉道:
“桑黛,雪鸮要做的事情,是將自己的心髒獻給你。”
“而你要找我問的事情,它也會告訴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