幸好她戴著帷帽,山風吹拂,面紗觸面,微微的痒喚回了她理智。嗯了聲,她快步上了後面的山轎,秋月扶她坐好,這才示意轎夫們起行。
“爹爹,剛剛你臉上有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?”
山轎座椅偏窄,剛好能容父女倆,陸明玉仰著頭,小聲問父親。
陸嶸想了想,道:“是不是陽光照到爹爹臉上了?”暖融融的。
陸明玉嘿嘿笑,“是啊,照得爹爹比平時好看多了,我娘都看呆了呢。”
“不許編排你娘。”陸嶸不信妻子會看呆,但嘴角不受控制地翹了一點點,可能他自己都沒察覺。陸明玉看得清清楚楚,哄爹爹高興的目的已經達到,她放目遠眺,將她看到的冬日山景描述給父親聽。
到了通向安國寺的石階前,陸明玉左手牽著父親,右手牽著母親,一家三口一起往上走。每層石階都是相等的寬度,陸嶸很快就掌握了節奏,爬了二十幾層,聽出女兒呼吸重了,陸嶸更是直接將女兒抱了起來。
“爹爹,我還有力氣呢……”陸明玉嚇得不輕,看眼走過的石階,努力平穩呼吸道。
蕭氏心也提到了嗓子眼,正要勸說,陸嶸徑自往前走了,“阿暖數數,告訴爹爹走了多少層。”
陸明玉求助地看向母親。
蕭氏心裡嘆息,相公眼瞎,做什麼都不得不讓著他點,否則傷了他的面子怎麼辦?
這事沒法勸,蕭氏隻得落後兩步,隨時準備接住可能會掉下來的父女倆,全身緊繃,竟忘了自己登山的酸乏。終於來到平地,蕭氏身上出了一層汗,山風一吹,那叫一個冷,再看女兒,臉蛋紅撲撲的掛著一層汗,蕭氏皺眉,趕緊拿出帕子,仔仔細細替女兒拭汗。
“阿暖嚇到了吧?”蕭氏小聲問,被瞎爹抱著爬山,誰能不怕?
陸明玉確實怕,可看看那邊迎風而立玉樹臨風的父親,心底不由湧起一股自豪,忍不住朝父親撒嬌,“爹爹力氣真大,下次過來爹爹還抱我上山!”
她是活了一輩子,但上輩子陸明玉從未感受過這樣的父女情,如今一切重頭來過,陸明玉既要盡情享受父母對她的疼愛,也要回報父母同樣的孝順,讓他們也嘗嘗被女兒敬仰、崇拜的感覺。
陸嶸微怔,方才一路女兒大氣都不敢出,陸嶸明白女兒對他的懷疑,萬萬沒料到女兒居然還想再來一次。錯愕後,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滿足,陸嶸眼神越發明亮,笑容也不復曾經的矜持拘束,“好,隻要阿暖願意,爹爹就一直抱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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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明玉甜甜地笑,她的父親雖然看不見,但同樣頂天立地。
“好了,下次你們爺倆來,我在家待著。”蕭氏佯裝吃醋道,不過心裡確實有點小醋,丈夫力氣那麼大,可一次都沒抱過她呢。
陸明玉聽出了母親話裡的淡淡酸味兒,連忙看向父親,換成她這麼說,楚隨肯定會送上一連串甜言蜜語,譬如他也要在家陪她之類的。可惜陸嶸沒有說甜言蜜語的底氣或臉皮,隻是訕訕一笑,茫然無措地站在那兒。
“爹爹真笨。”陸明玉小聲朝母親嘀咕。
蕭氏點女兒額頭,跟著叫女兒繼續去當小拐杖,大家去正殿上香。
從正殿出來,已經快到正午,一家三口到客院吃過齋飯,歇息片刻,趁晌午暖和去遊寺。
貴人們去賞景了,寺院裡的僧人們各司其職,打坐的打坐,念經的念經……刷碗的刷碗。
守靜便是廚房專管刷碗的僧人。寺院雖被稱為佛門清淨地,但裡面與高門大戶一樣,差事也分貴賤,能去前面招待香客的絕對是儀表堂堂知書達理的僧人,而其貌不揚或笨手笨腳不懂討好管事和尚的,一般就會安排做粗活,砍柴提水,洗衣做飯。
守靜今年二十多了,黑臉厚嘴唇,看著傻愣愣,其實是個逃犯,為了躲避官差才冒充乞丐出家當和尚。來到安國寺,守靜什麼粗活都幹,人也特別“老實”,任憑大和尚打罵,從不還口,生怕惹事引人矚目,驚動還在通緝他的官府。
今天寺裡來了貴客,貴客吃飯用的是上好的瓷碗,摸起來特別舒服。牢記大和尚的囑咐,守靜刷的時候非常小心,但一起刷碗的守仁急著去撒尿,刷好瓷盤往桌子上一扔就跑了,偏偏他扔偏了,盤子沿著桌面朝邊緣滑去,“當”的一聲,掉在了地上。
守靜皺眉,走過去想看看盤子有沒有碎,才彎腰,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咒罵:“讓你小心讓你小心,你知道那盤子多貴嗎!”
聲音粗厲,是管廚房的大和尚法嚴。守靜暗道糟糕,回頭欲解釋,一個磨刀石卻迎面飛來,守靜閃躲不及,額頭被磨刀石砸中,他後退兩步,睜開眼睛,眼前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,守靜抬手摸,摸到一臉血。
法嚴生的五大三粗,呵斥底下人呵斥慣了,見守靜流血了,他隻是愣了一會兒,馬上又怒吼起來,撿起燒火棍就往守靜身上招呼,一下一下狠狠打,“十幾兩的盤子就這麼沒了,把你賣了都換不來,我怎麼養了你這個敗家玩意……回頭你跟主持交待去,老子不替你背鍋……”
守靜捂著腦袋,盡量不讓他打腦袋。
但法嚴怒火攻心,守靜越護著腦袋他就越要打那裡,邊打邊罵,打了不知多少下,打得守靜蹲在灶臺邊上孫子似的縮著,法嚴才勉強出夠氣,扔了燒火棍,蹲在地上收拾盤子,心疼地要命,於是繼續罵守靜,“……得虧你老娘死了,不然活著也會被你氣死,你個敗家……”
罵到一半,身後忽有異動,緊跟著風聲傳來,法嚴大驚,可沒等他轉身,後頸突然一疼!
“你……”
法嚴難以置信地捂住脖子,拼盡力氣回頭,迎來的卻是守靜全力之下的第二刀!
這一刀,法嚴徹底斃命,撲通跌倒在地,脖子那兒血湧如柱。
守靜雙目赤紅,直到那血蔓延到他腳下,他眼裡才恢復一絲神智。短暫的驚恐後,守靜飛快扔了手裡的菜刀,疾步往外趕。走出廚房,瞥見守仁與一個小和尚從遠處拐過來,守靜眼神變了變,加快步伐。
“守靜你去哪兒啊?”守仁疑惑地問。
守靜不答,直接跑了起來。
守仁莫名其妙,走到廚房門口,往裡一看,嚇得險些從臺階上栽下去。
“殺人……守靜殺人啦!”
一聲顫抖的驚叫,自安國寺廚房後院騰空而起。
噩耗傳到主持耳中,主持立即出動全寺僧眾抓捕守靜,同時知會所有香客回房。但此時守靜已經跑到安國寺後山附近了,聽到預警的鍾聲,明白那是通知僧人閉寺,守靜心急如焚。一旦寺門關上,他便成了瓮裡的鱉,無處可逃。
“爹爹,我藏好了!”
惶恐無措,忽見一個穿粉裙的小姑娘躲在一棵老樹後,背對他望向西方,那邊一對兒夫妻並肩而立,衣著華貴氣度不凡,一看就是大貴之人。
身後隱隱傳來僧人的喧哗,守靜咬咬牙,如離弦之箭奔向那個粉裙小姑娘。
斜刺裡突然跑出來一個僧人,臉上帶血,形容恐怖,目標直奔女兒,蕭氏驚恐交加幾欲昏厥,一邊跑向女兒一邊喊女兒快回來。陸明玉也看到守靜了,嚇得拼盡全力跑向父母,然終究遲了一步,被人抓住胳膊硬生生扯了回去。
“娘!”陸明玉絕望地望著對面的爹娘,淚如雨下。
她才活過來,才過了幾天有爹疼娘寵的好日子,她還沒活夠,她……
不想再死於非命。
第15章 015
陸明玉哭了一聲就不哭了,因為她看到了比死還讓她難受的一幕。
她雖然眼盲卻玉樹臨風風光霽月的父親,她看似雲淡風輕其實不願拋頭露面怕被人恥笑的父親,在母親朝她跑過來時也跟著跑了起來。他丟了盲杖,他跑得比母親還快,可他看不見,在距離她丈遠處忽然被地勢所絆,一個踉跄撲在了地上。
陸明玉緊緊捂住嘴,眼淚決堤。
她寧可被人捅一刀,也不想看到父親因為她如此狼狽。
“別過來,再上前一步我就殺了她!”
眼看對面瞎眼的男人跌倒後馬上站了起來,守靜一手勒著陸明玉脖子,一手迅速掏出藏於腰間的防身匕首,緊緊抵在陸明玉脖子上。做完這個動作,他抬起頭,布滿血絲的眼睛威脅地盯著趕上來的美貌少婦,“你叫他別過來,不然我真動手了!”
“不要!”蕭氏尖聲制止,本能地拉住還想上前的丈夫。
陸嶸看不見,也聽不到女兒的聲音,他恨,從來沒有哪一刻像此時這麼恨,恨不得撕破這黑暗,好看清女兒到底怎麼樣了。手臂上傳來妻子絕望的力道,陸嶸狠狠攥緊拳頭,對著守靜的方向問:“小女年幼,懇請閣下不要傷她,隻要你肯放人,你要什麼我都給。”
先緩住歹人,陸嶸馬上又安撫女兒,聲音努力保持鎮定溫和:“阿暖別怕,爹爹跟娘都在這兒陪你,你不會有事的。”
“我不怕,爹爹你跟娘別著急,我乖乖的,這位師父不會害我的。”父母在場,加上上輩子的經歷,陸明玉真的冷靜下來了。如果對方是來尋仇的,肯定早抹了她脖子,對方挾持她,估計是有所懼怕,需要靠她脫身。
女兒沉著的聲音緩和了陸嶸的緊張,剛要繼續與和尚歹人談條件,忽聞遠處有紛雜的腳步聲趕來,伴隨著中氣十足的怒喝,“守靜,你已經犯了一條殺戒,還不快快放下屠刀,不可再造殺孽!”
陸明玉聽了,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,挾持她的和尚,竟然殺人了?
她瑟瑟發抖,陸嶸、蕭氏心同樣沉了下去,蕭氏一手扶著丈夫,一邊誠懇地乞求守靜:“守靜師父,不管旁人如何得罪你,我女兒是無辜的,你放了她成不成?你想要人質,那你換我吧,放了我女兒,她才七歲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