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尾似染上了胭脂。
他的手觸了下娘的鬢發,見她沒有躲開,才強捺著顫抖擁她入懷:
「韻兒,別離開我。」
我看著他們的身影,默默離開。
8
走到院門外,又看到了那頂轎子。
傾月公主儀態萬方地走出來,瞄了我一眼,挑了挑嘴角:
「謝辭呢?」
我張開手臂將她攔住,說:「爹爹和娘親在一起,我們家不歡迎你。」
她眼Ṫů₆中閃過一抹異色,再看我時,是毫不掩飾的鄙夷:
「喲,你這個不知從哪來的小野種,還真當謝辭是你爹?」
我騰一下漲紅了臉,大聲說:「你胡說,我是爹和娘的女兒。」
傾月公主挑著眉看我,神色倨傲,好像我是隻野貓兒野狗兒:
「蘇韻大著個肚子從突厥軍營回來,不到六個月就生下了你。你說你怎麼可能是謝辭的種?」
我愣住了。
什麼突厥軍營,什麼六個月,什麼野種?!
Advertisement
明明,明明爹說我是他和娘的摯愛珍寶。
見我傻呆呆的,傾月公主越發得意。
她笑了一聲,目光裡是說不出的惡毒。
緩緩彎下腰,湊到我耳邊,輕聲說:「你娘是個瘋子,你是個傻子,讓我告訴你實話吧。」
「阿辭與我青梅竹馬,情投意合,隻是當年我要被迫和親突厥。阿辭為了我,前往突厥大營行刺,被發現後身受重傷,才遇到了蘇韻。」
「因為那個賤人長得與我有幾分相像,阿辭就和我商量好,讓她代我去和親。」
「可賤人終歸是賤人,突厥王很快察覺,將她丟到軍營裡任人糟蹋。」
「後來阿辭將她救了回來,又娶了她,無非都是心生憐憫罷了。」
「至於你,誰知道是從哪裡來的野種!」
傾月公主的聲音又輕又緩,卻無比清晰。
字字都像把刀,捅在我心裡。
我全身忍不住地發抖,用盡全力大喊:「你胡說!」
傾月公主挺直了脊背,居高臨下地看著我,目光又陰又冷:
「我是不是胡說,你去問問那個瘋子不就知道了?」
說完,她理了理剛剛被我蹭到的衣袖,暢快一笑,轉身走了。
9
夜已深,娘睡了,爹獨自在院中飲酒。
清瘦的背影染著月光,形單影隻。
寥落又蕭索。
我走過去,輕輕叫他:「爹。」
爹轉頭看我,目光裡帶著醉意:
「這麼晚了,怎麼還沒睡?」
我坐到了旁邊的石凳țūₒ上,笑著說:「不困,來陪陪爹。」
爹抬手摸摸我的頭頂。
一如既往的溫柔。
「爹,娘的病什麼時候才能好啊?」
爹握著酒杯的冷白的手頓了頓,答非所問:「真真會嫌棄娘的病嗎?」
「當然不會,」我忙不迭地搖頭,「我要一輩子守著娘,照顧娘。」
爹笑了起來,眼中映著月色,似融入了春水。
「一輩子守著娘是爹的事,真真以後長大了,要找個如意郎君,相愛一生。」
「就像爹和娘這樣嗎?」
爹的眸色黯了黯,沒再說話,繼續喝起了酒。
不知不覺,一壇酒已見了底。
爹的醉意更甚。
「真真快去睡吧。」
「好,」我點點頭,又不經意地問,「爹爹,你跟娘親是何時成親的?」
「成熙五年三月廿五,正是栀子花盛開的日子Ṱŭ̀₈。」
爹的回答脫口而出。
那個讓他銘記於心的日子。
我看著他微微晃著,走回了房。
心裡想起了自己的生辰。
成熙五年九月初三。
不到六個月。
傾月公主原來說得沒有錯。
10
春暖花開時,娘的院子裡來了對燕子,在樹上銜泥做巢。
娘看到後,歡喜得像個孩子,挽起袍袖就爬上了樹。
僕人們都圍在樹下喊:「夫人小心。」
娘坐在枝丫上,兩條腿來來回回蕩著。
「沒事,我以前總是爬樹的。」
很長時間過去了,娘仍坐在樹上,痴痴地望著遠方。
我忍不住叫她:「娘親,快下來吧。」
「不,我要等阿棠回來。」
娘的臉上笑靨如花。
「阿棠出門時,我都是坐在樹上等,他回來了遠遠就能看到。然後他會跑到樹下張開手臂,我閉著眼睛跳下來,每次都能被他接住。」
我不知道再說些什麼。
隻能坐在樹下,看著她痴望的身影。
又過了許久,娘欣喜地喊了起來:「阿棠回來了,阿棠回來了。」
很快,爹氣喘籲籲地跑進來,滿臉焦急:
「韻兒,下來,我接著你。」
「阿棠,你回……」
娘的聲音戛然而止,臉上的喜悅瞬間變成了驚恐:
「謝辭!你走你走,離我遠點。」
娘在樹上搖搖欲墜,爹嚇得整張臉都白了:
「好,韻兒你別怕,我走。」
可爹的話音剛落,娘腳下一滑,就從樹下掉落下來。
「韻兒!」
爹的喊聲撕心裂肺,不顧一切衝了過去。
人影墜落。
我聽到了清脆的骨頭斷裂的聲音。
爹倒在地上,娘落在他懷裡,頭枕著他的手臂。
「韻兒,哪裡疼?快讓我看看。」
爹額上冷汗淋淋,驚慌失措。
娘愣愣地看著他,那雙極美的眼睛裡慢慢湧起了水霧。
「阿棠,」她嗚嗚咽咽著,淚水簌簌而落,「你受傷了。」
11
爹手臂的骨頭斷了。
大夫匆匆趕過來時,他卻讓大夫先看看娘有沒有受傷。
其實娘被他護在懷裡,毫發無傷。
爹受傷臥病在床。
娘從摔下來的那一刻起,忘記了他是謝辭。
她又以為他成了自己的阿棠。
娘每天都為爹煮湯。
每一天,她都守在火爐邊,不允許任何人靠近。
湯煮好,她就抱著罐子去看爹。
一勺一勺喂給爹喝。
陽光細碎而靜謐。
爹靠坐在床邊,安安靜靜地喝著湯,目光溫柔似水。
仿佛娘握著的勺子裡盛著這世間的珍馐。
一日復一日。
我才知道,娘的廚藝這麼好。
她當年也是這樣悉心照料她的阿棠的吧。
我想得沒錯,隻要娘找到了阿棠,她就不會再發瘋了。
哪怕阿棠就是害她一生的謝辭。
如果,如果娘能沉浸在她臆想中的世界,幸福一輩子。
那我也能一輩子對那個人叫「爹」。
12
爹每天都和娘在一起。
在他輟朝一個月之後,皇帝帶著傾月公主親自來探望了。
當時,爹和娘正坐在樹蔭下。
爹那隻沒受傷的手正握著螺子黛,給娘細細地畫眉。
「謝卿多日不朝,讓朕好生勞累。自己倒有這闲情逸致。」
皇帝走進門,看著爹娘,臉上似笑非笑。
傾月公主緊隨其後,面色平靜如初,隻是眸中藏著無盡的妒恨。
他們都著常服,可娘還是害怕。
爹連忙將她圈在懷裡輕輕拍著,才對著皇帝行禮:
「陛下贖罪,臣確實有傷在身。」
「行了,誰不知道謝卿你可雙手握筆,字跡如出一轍。」
皇帝了然一笑,又說:「再過些日子突厥王要入朝觐見。當年就是謝卿你帶兵大敗突厥,使其納貢稱臣,我朝也再不用主動和親。突厥王此次來朝,你一定要見。」
提到突厥王,爹的臉色白了白,下意識就垂下頭看娘。
而娘並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,隻茫然地眨了眨眼睛。
痴痴傻傻。
「呵,」一旁的傾月公主冷嗤了一聲,「瘋了也不錯,前塵往事都忘得一幹二淨。」
爹略沉了臉,整個人冷飕飕的:
「臣遵旨,明日去早朝。陛下和公主若無事便請回吧。」
皇帝不以為意地笑了笑,起駕回宮。
傾月公主冷著臉,嘴角緊抿,不甘又怨憤地掃了娘一眼,也走了。
娘躲在爹的身後,戰戰兢兢地看著,小聲問:「阿棠,他們是誰?」
「別怕,不相幹的人。」
爹的聲音溫柔動聽,「來,韻兒,你的眉還沒畫好呢。」
13
草原上的突厥歷來兵強馬壯。
為求安穩,我朝歷來不斷將公主嫁給突厥王和親。
但七年前,爹做監軍,和骠騎將軍合圍全殲了突厥主力。
從那時起,突厥王納貢稱臣,我朝也再不需要派公主去和親。
近來,突厥王親率使團入京。
皇帝在宮裡大宴群臣。
爹作為首輔,自然要出席。
夜裡,爹不在家,娘坐在門口靜靜地望著。
風一吹,長發輕拂,美得好似迷路在這世間的仙子。
外面緩緩來了一輛馬車,卻不是爹回來了。
幾個太監模樣的人端著聖旨,宣娘進宮赴宴。
「我哪裡也不去,我還要等阿棠回來。」
娘害怕得掙扎起來。
可那些人話也不說,就強行將娘帶上馬車。
我拼盡全力也爬上了車,緊緊攥住娘纖細的手指:
「娘,別怕,真真陪著你。」
馬車一路疾行,很快進了宮。
我也怕得心怦怦亂跳,但擔心娘發病,還一直哄著她:
「沒事的娘,阿棠在宮裡,我們去找他。」
我們被人帶著一路走進了大殿。
裡面觥籌交錯,極為熱鬧,但看到娘和我進來後,瞬間都安靜了。
形形色色的目光在娘的臉上來回打量。
「韻兒、真真,你們怎麼來了?」
爹扔下手中的杯盞,跑過來將我們擋在身後:
「賤內和幼女不懂事,還望陛恕罪,臣這就送她們回去。」
「等等。」
坐在最上首的傾月公主站了起來,笑得格外明媚:
「是本宮宣她們來的,蘇韻和突厥王還是舊相識,今日難得有機會相見,何不敘敘舊?」
說著,她又轉頭去看坐在旁邊的一個滿臉胡須的男人,眸光閃閃:
「突厥王,這個女人你可還認得啊?」
突厥王眼中精光閃過,如鷹隼般徑直看來。
爹脊背挺直,將娘完全籠罩在身影下。
「還真有些眼熟,」突厥王嘿嘿一笑,「原來是那個和親的冒牌貨,想不到還這般美貌。」
「隻是當年她到了本王這裡,就已非完璧之身,肚子裡還有個不知是誰的野種。這樣的破爛貨,本王自然是扔到軍營裡任其自生自滅。」
「謝大人,你當年大軍壓境,拿著刀逼問本王一個女人的下落,不會就是她吧,哈哈哈哈。」
隨著突厥王的笑聲,大殿上所有人都開始竊竊私語,對著站在中央的娘指指點點。
「阿棠,」娘整個人都抖了起來,攥緊爹爹的袖子,「這是哪?我好怕。」
「有我在,韻兒不怕。」
爹輕聲安撫著娘,又對著皇帝行禮:
「臣還有事,先行告退。」
「且慢,謝大人別急著走。」
爹想帶我們離開,卻又被傾月公主打斷。
她一步一步走下臺階,款款來到大殿中央。
眼中淬著狠毒與得意:
「諸位不會好奇,她是如何被破了身子,有了身孕的嗎?」
傾月公主一字一句說得極慢,輕慢的聲音在安靜的大殿裡回蕩。
「當年,她中了藥,在個滿是乞丐的破廟裡過了一Ţũ⁽夜。那一晚發生過什麼,大家心裡想想吧。」
此言一出,大殿裡一片哗然。
一直沉默的皇帝面露不忍,斥責了一聲:「傾月,不要胡言亂語。」
傾月公主挑眉一笑:「皇兄,我沒有胡說,不信的話問問這個瘋子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