緊接著,與之相仿的遊擊隊伍如雨後春筍般層出不窮。他們靠著對地形的熟稔,經常不費一兵一卒就能重創敵軍,打得蠻夷焦頭爛額。
放眼望去,北方已然全民皆兵,呈摧枯拉朽之勢顛覆了戰局。
我來到了剛被收復的崇州,站在高山上俯瞰大地。
當年,我就是在崇州,被我爹撿回去的。
崇州多窪地,能種出大好的稻谷;也能因一場洪災,以澤量屍。
十三年前,崇州連降暴雨,衝垮了河堤,十幾座村莊頃刻消失在了輿圖上。
那時我隻有四歲,仍能記得那滿是泥漿的洪水漫灌進嘴裡的滋味。我的親生爹娘將我放在了木盆裡,頂著我,隨洪流被衝出家門。我哇哇大哭著,攥著扒在盆邊的爹娘的手指頭,掙扎求生。
娘先松手了。她的身體被一堆樹枝攔住,如脹滿的水袋,面朝下掛在那兒,轉眼又消失不見。
木盆卡在了亂石堆上,我用力去拉爹的手,卻隻抓起了一根手指。爹的身體早就被亂石撕碎了,隻留下了這根泡到發白的手指。
我不哭了,握著那根手指呆坐在木盆裡。不知過了多久,暴雨暫歇,昏黃的天投下了一抹光。
遠處,一人乘舟而來,撲通跳進水裡,把我撈上了船。
救了我的人叫許長信,一位商戶。他把我抱了回去,葬了我爹的手指,又給我娘,還有這些名字都留不下的村民們,立了衣冠冢。
洪水可能灌進了我的腦袋裡,我一度失了語。他想方設法地想讓我開口說話,抱著我可憐兮兮地央求:「娃,叫我爹爹好不好?叫伯伯也行!」
末了又搖著撥浪鼓逗我,自言自語著:「我娃大難不死,福澤深厚。你們安心走吧,娃娃,我養得起!」
那時我該開口的,我該早些喊他爹的。這樣,我還能多喊上一陣子。
他養了我十四年,我隻喊了他十二年的爹,太虧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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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坐在山頭上,喝了半壺酒,另半壺灑在地上。天空掠過一排大雁,開春了,冰雪消融,它們也該回家了。
24
三日後,我又運來了一大批糧草,準備親赴一場惡戰。
胤親王已經打到了京都。皇帝派固寧侯帶了一萬五的兵來「支援」他,迫不及待地想把都城遷回來。
我有些時日沒見到胤親王了。進了營帳一瞧,他醜了不少,下巴上生了一圈青黑的胡子茬,瘦到雙頰凹陷。見到我時眼睛一亮:「你回來得正好,有件大好事……」
他話沒說完,固寧侯突然不請自來,對著他好一通恭維:「王爺,末將來遲,王爺恕罪……」
胤親王蹙眉,估計心裡憋了不少罵人的話,但礙於身份壓了下去,示意他先看桌上的輿圖。
我自覺地揣著手開溜,結果剛走了沒幾步,固寧侯突然拔刀暴起,砍向胤親王!
好在胤親王反應迅速,猛地一踹桌子,躲開了他的攻擊,揮刀殺來。
結果固寧侯這王八蛋見打不過胤親王,竟一把揪住我,長刀抵在了我的脖子上!
無妄之災啊!
與此同時,營外突然響起了陣陣號角聲,有人大吼:「迎戰!固寧侯反了!」
營帳外廝殺聲震天,我頓時恍然大悟。固寧侯是周丞相的大女婿,周丞相心知肚明,胤親王手持重兵,一旦大獲全勝,第一個清算的就是他們周家。所以就算皇帝想講和,他也不能應!
護衛們一擁而入,固寧侯強行勒著我踏出營帳,無人敢攔。
火把晃動,固寧侯帶來的軍隊衝入營地,與我方混戰。這支軍隊不愧是皇帝養的「親衛軍」,裝備精良,打蠻夷的時候裝聾作啞,打起自己人倒是威風!
眼見得雙方勢均力敵,突有一支輕騎兵繞後奇襲敵軍,伴隨著一陣呼哨,駿馬高高躍起,彎弓如月,一箭將其副將射落下馬!
固寧侯的部下們頓時自亂陣腳,耳聽得我方將士怒吼:「投降不殺!」紛紛扔了兵器,抱頭鼠竄。
固寧侯見大勢已去,手上一用力,想拉著我同歸於盡。
可我的匕首快了一步,刺穿了他的手腕。長刀落地,又一支箭矢射來,正中他的眉心!
固寧侯仰面倒下,被憤怒的將士們又補了幾刀。一人策馬而來,向我伸出手,在月明星稀下笑出一排白牙:
「大小姐!嘿嘿!」
是齊鴻朗。
我早該料到的,在短時間內拉出遊擊隊伍,又把騎射玩得出神入化的人,隻能是他!
我愣了愣,心頭翻騰起一股怒火,抓著他的手上了馬,一巴掌拍在他的腦袋上:「既然活著,怎麼不早點來見我!我以為你死了!我還在飛雲觀給你供了個牌位!」
他急忙求饒,張嘴又是一通嗑巴:「不不不,蠻夷圍了阜州,我進不來呀!我,我也找不到你,就忙著拉隊伍去了……」
許是酒勁上頭了,我抓著他的袖子鼻尖酸澀,低罵道:「真笨……」
當年我爹給我和齊鴻朗請了位教書先生,不到一個月就被氣跑了。起因是先生讓我們默寫文章,齊鴻朗半個時辰憋出來三個字。而我畫了個大王八,趁老先生打瞌睡,偷偷貼在了他的胡子上,氣得他大呼:
「孺子不可教也!」
我倆都是他人嘴裡的「笨孩子」,可我爹一直覺得,我們能有大出息。
你還別說,小老頭他一向有眼光。
25
這場突如其來的叛亂沒有打亂我們的作戰計劃。
翌日天明,胤親王劍指京都,率軍攻城。
我在後方負責運送糧草,疏散百姓,救治傷兵。時至今日,共舟會的成員已高達百人。這群義商來自天南地北,甚至聽不懂彼此濃重的鄉音,卻默契地相互協作,接力開闢出一條堅固的糧道。
一張按滿了紅手印的「生死狀」,是他們對彼此的承諾和信賴。
這場攻城戰打了五天,最終以蠻夷開城門投降告終。
我站上了城牆,看著城中歡呼雀躍的將士和百姓們,耳畔是戰旗獵獵。紅日高懸,映得遠方金碧輝煌的皇宮黯然失色。
齊鴻朗的遊擊騎兵中有一位「小將軍」,他叫趙堰,曾是鎮北將軍耿慶的部下,在一場伏擊戰中幸存,被路過的齊鴻朗救下,與他們一同作戰至今。
他與我年歲相仿。特意登上城牆找到我,衝我鄭重一叩首。
我正不知所措,齊鴻朗告訴我,趙堰他得知我運去阜州的糧食救了不少人,包括他的親人,一直對我感激不盡。
我有些不好意思。我隻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。這些糧食,有的是用百姓們的命換來的,有的是義商們扛著貪官汙吏們的層層盤剝攢下來的。
瓊樓玉宇盛不下五湖四海。這世間,到底是屬於平民百姓的。
我當不起任何的跪拜。若非要敬些什麼,就敬這亂世中不屈的凡人們吧!
攻下京都後沒多久,蠻夷與我朝議和。
他們打不起了。想著贖走被俘的將士,賠點銀子息事寧人。
此時我朝那個廢物皇帝已經擺駕回都,一路上聲勢浩大,光儀仗就排了十幾裡地。聽聞蠻夷談賠款,大手一揮說給點得了,誰打仗還不死點人呢?
這話傳進我的耳朵裡,氣得我砸了個算盤,衝進營帳去找還在跟齊鴻朗等人喝酒的胤親王。
他剛喝了半杯酒,手裡攥著個硬面餅子,一臉單純地問:「許大當家,怎……」
他話沒說完,因為我拍拍手,阿湘和一群姑娘走了進來,抖開包袱皮,把一件黃袍披在了他身上。
黃袍是瞎繡的,上頭一條醜巴巴的龍在吐舌頭,畢竟我們也沒見過正兒八經的黃袍長啥樣。
他驚到僵直,見一群將士跪地就喊「陛下」,頓時魂丟了半條,瞪大眼睛看向我。
我拿出一本賬簿貼在他眼前,柔聲細語地說:「來,咱算筆賬。看看這些年花在你身上的銀子有多少,怎麼著,得讓大伙兒瞧著點回頭錢吧,陛下?」
26
皇帝回到他心心念念的皇宮後,大擺宮宴,抱著寵妃尋歡作樂,並下旨要再造個「登天閣」。說什麼太祖皇帝給他託了夢,他馬上就要飛升成仙啦!
可他沒想到,太祖皇帝這託夢的含義,是說:
「孫賊,你該活到頭了。」
兩個月後,胤親王率兵踏平了皇宮,把還在被窩裡酣睡的皇帝拉出來,一劍穿心。
將士們不太滿意,覺得他死得太輕巧,把他的屍體掛在了皇宮門上,任百姓們拿著磚頭石塊砸得面目全非。
胤親王登基為帝,頭一樁事是開國庫救濟百姓。結果國庫一開,嘛也沒有,早就被廢帝花得精光。
於是他揮刀霍霍向貪官。以周丞相為首的一群重臣全被下了大獄,挨個抄家。
周丞相怎麼吞的我許家的財產,又怎麼被抄了出來。我拿回了許家的宅子,還有一些家裡的老物件。剩餘的銀子捐給了國庫。
趙元白自然也逃不過懲罰。他在節節高升期間,為了穩住自己的地位,屢次陷害朝臣。而當年他偽造信件,斷送了趙氏滿門的惡行也被查了出來,被判了個秋後問斬。
自始至終,定鄉侯沒去給他求過情,甚至跑去陛下那表忠心,說趙元白死有餘辜。為了撇清關系,他特意道出了趙元白的身世。
原來,趙元白的生母是定鄉侯的丫鬟。用定鄉侯的話說,這丫鬟不檢點,爬了主子的床,被善妒的大夫人趕出門去仍不知悔改,竟膽大包天地在外頭生下了孩子。
彼時大夫人尚未生養,容不下這個「庶長子」,派人追殺趙元白母子。趙元白的母親將他藏進城隍廟,被侯府家丁抓住後,抵死不說孩子的下落,最終被杖斃,扔進了亂葬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