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別人家孩子有的,我們家阿韫也得有。」
「快嘗嘗!」
賀韫似乎因這句話動搖,試探性地拿起湯匙舀了一口,放在唇邊一抿。
嘔!
「呸呸呸!」
我趕緊拿帕子給他擦嘴。
「對不住對不住,手藝有點生疏。」
賀韫吐著舌頭散味。
「您太謙虛了。」
「這是有點麼?」
賀韫面容十分沉鬱,還想再說,就見他爹端了兩碗湯進來。
是鯽魚豆腐湯!從前我最愛喝。
賀時序為此向乳娘學了許久。
賀時序把湯放到桌上。
「你們喝這個。」
賀韫:「那這碗泔水怎麼辦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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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委屈癟嘴:「有這麼難喝嗎?」
賀時序霍然回身,對賀韫道:
「再多嘴一句,趕緊滾出去!」
賀韫皺起臉,剛想發作,我搶先罵出聲:
「不會同兒子好好說話,光知道兇人!」
這麼一來,賀韫反而不自在起來,埋頭喝湯。
賀韫想來是第一次喝到賀時序做的湯。
味美湯白。
他喝得碗底幹幹淨淨,全然忘了挑刺。
「好喝!」
賀時序也喝光了我做的湯,笑著誇道:
「好喝。」
賀韫滿臉驚訝。
「爹,您喜歡喝泔水?」
賀時序眯著眼睛看過去,賀韫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。
我看不過去,用手指點賀時序的手背,提醒道:
「你忘了昨夜說的話了?」
賀時序耳尖轉紅,欲蓋彌彰地咳嗽起來。
「當著阿韫的面呢。」
他想到哪兒去了!
我憋不住了。
「向阿韫道歉!」
賀韫聽到自個兒的名字,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,嘴上還裝著矜持。
「不好吧,我爹哪會做什麼錯事啊。」
賀時序正色道:
「阿韫,這些年是爹的錯,沒能好好照看你。」
賀韫低頭對著空碗扒飯,過了許久,才抬起頭,悶悶道:
「果然親娘回來了,親爹也會回來。」
我彎了彎唇角。
死孩子嘴硬心軟,和我一模一樣的德行。
說到底,孩子對父母的怨,想求的,不過是一句歉疚。
09
近來,我的右眼皮總是跳。
雖說賀韫如今不去賭坊,但前世他死於十七歲。
十七這個坎不過,我心裡總是不踏實。
還有賀知序。
昨夜我偷看他沐浴才發現,他肩頭臂脅,遍布著猙獰的疤痕,一看就是刀劍所傷。
不讓我脫衣,想來是為這個。
他貴為宰相,到底做了什麼,能留下這樣一身傷?
這幾日,賀時序萬分繁忙,早出晚歸,並沒有和我提及其他。
我在家裡,監督賀韫念學。
賀韫架勢頗足,找出各式規格的毛筆,在書案上一字排開。
又展開宣紙,用鎮尺壓住拐角。
甚至還點了一炷燻香。
我忍住想揍人的衝動,擠出一個笑:
「趕快做今日的功課吧。」
賀韫捂著肚子說疼,要去如廁。
我擺了擺手,讓他趕緊去。
等了半炷香,都沒回來。
我去找。
隻見這廝站在別院桃樹下,嘴裡叼著一根茅草,手裡拿著另一根,專心逗竹籠裡的畫眉鳥玩兒。
這個逆子!
我氣得火冒三丈。
賀韫見到我來,心虛地把手遞過來。
「給你一根玩兒。」
一個上午過去,他一個字沒寫不說,我也被帶得玩物喪志。
我扔下手裡的茅草,索性破罐子破摔。
「想去騎馬嗎?」
賀韫眼裡閃起精光。
「好也,走!」
我們去了京郊的跑馬場。
雲高天闊,碧草廣袤。
「你有沒有覺得,有人跟蹤咱們?」
我勒住韁繩,放慢速度等賀韫。
他趕上來,見怪不怪。
「我爹派的暗衛唄。」
「雖然我爹不想和我多交涉,但不管我去哪兒,他都會派暗衛保護我。」
見他不再對我疏離,我揶揄道:
「如今相信我是你親娘了?」
賀韫點頭:
「能讓我爹那般伏低做小,除了我娘親,我不信還有第二個人。」
我們在圍場跑盡興後,將馬拴在了河灘處。
晚風帶著水汽,撲面輕寒。
「你還怪你爹嗎?」
賀韫叼了根狗尾草,搖頭。
「其實我心裡明白,他不想看到我。」
「因為我害死了你。」
當年寒食節,賀韫吵著要吃糖葫蘆。
我帶著他出門,遇到了流民。
賀韫坐在河邊,聲音輕微如風。
「要不是我吵著買糖葫蘆,你就不會出府。」
「要不是為了護我,以你的身手,不會被刺中。」
我扳過他的臉,迫使他和我對視,一字一句說給他聽。
「你是我兒子,保護你,我不後悔。」
「我保護你,是期許你帶著我的那一份,活得粲然絕倫,而非想看到你耽於愧疚中,不可終日。懂嗎?」
傻兒子緊緊抱住我,哭了個痛快。
許久,我問他:
「你還吃過糖葫蘆嗎?」
賀韫搖頭。
「沒有。」
我輕輕拍他的背。
「回去買一根吧。」
「娘回來了。」
賀韫用袖子一抹臉頰。
「好。」
弄得我也心頭酸澀,想對他更好。
「我親自給你做。」
「不必。突然沒那麼想吃了。」
死孩子。
突然,我想起九王爺。
「對了,我回來,怎麼ťù₇也不見九王爺來府裡做客?」
「你父親如今和九王爺怎麼樣?」
賀韫一愣,痛心疾首地搖頭。
「勢同水火。」
「勢不兩立。」
「誓死不相往來。」
這一連串的詞把我砸蒙了。
往日同賀時序最親近的就是九王爺,每次提起他,總有說不完的編排話。
「怎麼鬧到這個地步?」
賀韫眸色一暗,道:
「當初刺殺你的流民,後來被查出,是九王爺的人。」
九王爺派人殺我?
為何呢?
前塵往事如珠線一般串聯。
以前,賀家掌管長安城防,與九王爺最為要好。
在三子奪嫡中,賀家勢必會助九王爺一臂之力。
但這個變故來自我。
我爹是中立派,不依附任何一個派別,隻守護邊疆。
賀時序與我成婚後,與九王爺說過,不再涉及朝堂奪嫡之爭,想退出權力的角鬥場,同我一起去邊疆,護一家安穩。
我一死,謝家少了一名虎將,斷了我爹投誠其他皇子的可能。
同時,賀時序沒了嶽家的倚靠,便隻能和從前一樣,依附於九王爺。
倒是個一石二鳥之計。
所以,賀時序在朝堂不斷攀升。
為的是,有朝一日,能為我報仇。
正當我思索之際,一陣浩蕩的馬蹄聲傳來。
太子帶著人馬,奔向這裡。
10
我起身,擋在了賀韫身前。
上一世,太子在賭坊,活活打死了賀韫。
我原以為,不去賭坊,就不會與太子起衝突。
沒想到在這裡又碰上。
我很謹慎,給太子行禮。
「拜見太子殿下。」
「不妨礙殿下騎射的雅興,我們這就告退。」
太子下了馬,一身明黃,攔住了我們的去路。
「最近聽聞丞相得了一門外室。」
「本宮正好奇,是什麼樣的女子,能讓丞相鐵樹開Ṫů₈花。」
「今日一見,竟然是父子共享一女。」
他興奮地拍手。
「有趣,當真是有趣!」
賀韫一拳打上太子的鼻骨。
太子應聲倒地,捂著鼻子,鮮血直流。
太子攤開手掌,癲狂地笑起來。
「哈哈哈都瞧見了吧,丞相之子要謀害本太子。」
「來人,就地誅殺!」
除了這些人,又圍上來一圈兵馬,瞬間將我們層層圍困。
「本宮倒要好好問問丞相,如何教出了這等目無天家的逆賊!」
太子顯然是故意發難。
隻是想借賀韫,找賀時序的碴兒。
天恩難測,賀時序如今官拜宰相,不知何處惹得君王猜忌,要對他下手。
賀韫上一世肯定也發覺了這一點,所以才沒有反抗,活活被他們打死。
周圍的兵將將我們圍在圈內,越靠越近。
我們把後背交付給彼此。
一瞬間,時光仿佛回溯到那年寒食節,我們一起被流民圍困之時。
太子的翊衛,用長劍刺向我。
我速度更快,錯身上前,扭斷他的手臂,奪過佩劍。
霎時,又一道白光狠劈向我。
賀韫一把拉住我,緊貼著後背擋過來。
「娘親小心!」
我一手擰著他的衣領,一手揮劍,剁下了執刀人的手,搶下那柄繡春刀,扔到賀韫手裡。
「不必用身體擋劍,用刀。」
不遠處,一枚響箭伴著尖銳呼嘯之聲射入長空,爆出五彩煙火。
看來,賀時序派給我們的暗衛,不敵太子的人,於是放信號通稟上級。
這不是好消息。
「先護好自己。」
說完這句,我飛身出陣,擒住了太子。
我將利劍一壓,太子脖側立刻出現一道血印。
「後退,否則我殺了他!」
11
太子笑得癲狂,把脖子往我劍上抵。
「來啊,殺了我。」
「看賀時序怎麼死!」
他賭我不敢殺他。
我把劍往後一偏,削斷了他的頭發。
「少說兩句!」
賀韫高聲哀求。
「你有什麼條件,我都答應,把我娘親放了!」
太子撲哧笑出來。
「你管這丫頭叫娘!」
他眯起眼睛。
「你跪下,從我每個手下的胯下鑽過去。」
「我就放了你娘。」
欺人太甚!
沒等賀韫下跪,我一刀斬斷了太子的腰帶,把劍對向他的腿間。
「讓他們退下,否則我一點點剁了它!」
「你敢!啊!」
刀見了血。
太子痛得抽氣。
「退,退下。」
賀韫看向我,眼裡滿是光,欽敬中帶著快意。
我挾持著太子,和賀韫翻身上馬,讓圍軍們不許追趕。
跑出一段距離後,才把太子扔下馬。
太子摔下地,滾了好幾圈才停住,一邊捶地,一邊怒吼:
「追上去!孤要誅賀家九族!」
我和賀韫騎馬狂奔。
身後有太子的追兵,而前方,鼓角呼號聲起,傳來震天的馬蹄聲。
黑壓壓一批人馬,擋住了我們去路——九王爺。
太子的人馬也隨之趕上,將我們前後夾擊。
「九皇叔,誅殺這兩個逆賊!」
九王爺望向我,手指一揮。
「拿下。」
話音剛落,他手下的將領揮舞著一柄長戟,將太子挑落下馬。
賀時序從人馬中出現,朱紅袍帶獵獵飛展。
臉側涸血一片,宛如從地獄回來的修羅,揚手扔下一個頭顱。
「皇城易主了。」
原來,當年刺殺我的流民,是當今皇帝安排的。
一石三鳥。
既削弱了謝家的兵力,斬斷了謝賀兩家的盟帶,又讓賀時序與九王爺產生了嫌隙。
制衡各方,漁翁得利。
賀時序查明真相後,不動聲色,明面上假裝與九王爺決裂,歸順皇帝陣營。
實際上,與九王爺暗地合作,步步謀劃,隻為推翻皇權,替我雪仇。
九王爺翻身下馬,見到我,淚盈眼睫。
「謝寧禾,許久未見。」
賀韫看清局勢,狠戾地踩上太子的腦袋,脅迫他與他皇帝老子的頭顱對視。
「向我娘親道歉!」
太子卻不願接受當下形勢。
「逆賊!你們全是逆賊!」
賀韫踩爛他的眼睛,太子眼眶血流如注。
他疼得尖叫。
「道歉!我道歉!賀夫人,對不住,求您饒了我。」
我沒理睬,一掌拍向了九王爺的肩。
「許久不見!」
九王爺很是動容,張開雙臂要來抱我。
賀韫趕緊擋在我身前。
「這是我娘!」
賀時序把賀韫的手拂開。
「這是我夫人。」
12
一切處置好,已是深夜。
九王爺雖成了帝王,在老友面前,依舊不著調,非跟著我們回府。
說什麼老友相聚,總是要對月祝酒一番。
賀府後院,槐花紛紛簇簇,散著淡香。
賀韫抱著一簇糖葫蘆,啃了一地籤子,邊嚼邊哭。
像是要把這輩子沒吃過的糖葫蘆都補回來。
籤子旁,散倒著好幾個空酒壇。
九王爺,哦不,新帝,捧著酒壇,喝得面紅耳熱,情深義重地對著月光磕頭。
「來!謝寧禾,賀時序,你我今天……槐園三結義……上香!」
他撿了地上三根籤子,非要往海棠花盆裡插。
賀韫上去攔他,卻被抓住勸酒。
倆人一口糖葫蘆一口酒,醉得你我不分。
隻有我會心疼人,幫著賀時序擦拭頰邊的傷ţūₘ口。
夜風拂過,幾瓣槐花落在我肩上。
賀時序垂下頭,將臉頰靠上我掌心,閉了眼放松身軀倚住我,輕嗅我衣上花香。
「寧禾,傷不重,我不疼。」
我把手從他寬大的袖子裡伸進去,摸到他的肩胛與背脊,密布著凸起的疤痕。
「這麼多傷,還說不疼!」
「其實很疼。」賀時序將我摟得更緊。
「想著你,就不覺得疼了。」
「想我什麼?」
「想你被劍刺穿胸膛時,該有多疼,我還不在你身邊。」賀時序聲音很輕,有種風浪已過才敢松懈下來的心安。
「想到你所經歷的痛楚,就不覺得疼了,隻盼能盡早手刃仇人。」
他說得雲淡風輕,我卻不禁鼻酸,心頭鈍鈍地疼。
我細細地撫摸他肩背的傷疤,仰頭親上他的唇。
一庭靜謐,花落無聲。
許久,賀時序將我擁在懷裡,輕輕捋著我的發絲。
「明日,還能為你梳發髻。」
我們相視一笑。
大羅神仙,到底還是心慈的。
13
年歲飛逝,一眨眼,從寒食到了歲末。
我每日,都在慶幸能親自教導賀韫和想揍死這個逆子一了百了之間,痛苦掙扎。
賀時序安慰我:「大抵,這便是為人父母的樂趣。」
我想了想,我年少時,似乎也沒少惹我爹娘生氣。
一報還一報罷了。
日子在煙火笑罵聲中流過。
入夜,我蜷在賀時序懷裡睡去,做了長長一個夢。
與其說是夢,更像是我靈魂飄在人間時,看到的事。
寒食節,我重回人間那天,是我的忌日。
道場內,賀時序跪在地藏菩薩的巨大的金身前,為我誦經, 又絮絮叨叨對菩薩叮囑了好些話。
菩薩終於受不了了,顯出真Ṭũ̂ₒ身, 踹翻了腳下的供品。
「你們三個到底有完沒完!」
「夫人死了,飄在人間不肯步入輪回!要守著夫君和兒子!」
「兒子死了,求我讓他去地府陪他娘, 順道在人間保佑他爹。」
「老子又年年在這兒, 又是求夫人能受供登仙,又是求登仙前, 再續前緣,相守一世!」
「我怎麼辦!啊!你叫我怎麼辦!」
菩薩氣得吸了好幾口香灰線煙才平息下來。
我飄在上空思索了會兒,幾乎和跪在蒲團上的賀時序, 同時開口。
「您把夫人復活,不就迎刃而解了?」
菩薩一愣,隨即恢復了從容優雅之態, 拈花一笑。
「佛法慈悲, 必盡度六道眾生, 解化諸苦。」
「你們一家都有仙緣, 若執念於人間, 此世,了了你們夙願便是。」
剎那間, 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,將我的魂魄重新引入實體。
沒能聽到菩薩接下來的話。
「隻是這凡人壽數, 不可肆意續延。」
賀時序急切地磕了三個響頭。
「求菩薩點撥, 無論何種代價,隻要能讓我夫人回來,我皆願意承受。」
菩薩解惑。
「把你的壽命,更易給夫人一半即可。」
我如墜高空, 從夢中驚醒, 出了一身冷汗。
賀時序半寐間, 幫我掖好被角, 隔著被子輕輕地拍。
「寧禾不怕, 夢都是反的,不論發生什麼, 我和阿韫, 都陪在你身邊。」
我的手從賀時序腰間往上摸, 撫過他的脖頸,捧住臉。
借著月色, 真真切切看到他, 摸到他, 我才安下心來。
賀時序覆住我的手,徹底醒了。
「夢見什麼了?要和我說說麼?」
我搖頭, 具體的夢境已經記不清了,隻記得夢中那種恍若要失去什麼重要東西的心悸。
賀時序傾身過來, 吻了吻我的發頂。
「別怕, 我一直陪著你呢。」
賀時序又將我摟緊了些。
「明日,我們一起去拜拜菩薩,保準什麼噩夢都不敢再找過來。」
聽著他哄小孩一般的語氣,我輕聲笑了,往他懷裡鑽了鑽。
「嗯。」
順便去還願。
不管往後如何, 我們還有如今,能切實擁著彼此的,歲歲年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