織田作之助的思緒詭異地飄忽了一下。
站在他邊上,奈奈子看著他半天也沒寫一個字,於是伸手把他面前的A4紙扒拉到了自己面前,然後去找了根鉛筆,握著鉛筆埋頭劃拉了兩下,用鉛筆給他劃拉了一張簡歷模版出來,又把紙張推回了他的面前。
白紙變成了表格,織田作之助如釋重負,他對奈奈子又道了聲謝,繼而重新拿起筆,填好了“表格”,將新出爐的人生裡第一份簡歷遞給了等候在邊上的春野。
“麻煩你了。”他很有禮貌地對春野說道。
“……不,這沒什麼。”
春野也很有禮貌地回答他,拿著簡歷對織田微微鞠了個躬,帶著簡歷走進了辦公區的側門,打算送去給社長看。
她邊走邊掃視了兩眼這份簡陋的手寫簡歷。
【織田作之助,男,23歲,出生年月……,聯系電話……,學歷無,教育經歷無……,有駕駛執照,精通槍械、體術……
工作經歷:殺手;港口黑手黨基層員工】
春野綺羅子:……?
她剛剛是不是看到了什麼不太對勁的東西?
第97章
細細的雨絲從暗沉的天空中飄灑而下。
撐著小傘,放學回來的奈奈子背著書包,慢吞吞地走到了偵探社的樓下,想要先去咖啡廳吃蛋糕,再回偵探社去。
最近幾天橫濱總是在午後下起雨,正好是她放學的時候,斷斷續續地下上一個多小時才停。雨並不大,但過分潮湿的空氣總是讓人覺得有些不舒服,總是要小心地避開路上的水坑走回偵探社也讓奈奈子覺得有點麻煩。
她低頭看著路面上的地磚,繞過那些小小的水窪,走到了咖啡廳的門口,看見了一個撐著黑傘佇立在雨幕中的少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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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撐著一柄很大的黑色雨傘,纖瘦的身形裹在黑色的西服裡,神色淡薄得像是雨天升騰起的朦朧霧氣,露出的手腕上纏著白色的繃帶,像是個即將去參加葬禮的賓客。
他面朝著咖啡廳的方向,安靜地站著,透過咖啡廳的玻璃牆注視著店裡的情形,手裡的傘隔絕了落下的雨水,也像是在這漫天的雨幕裡隔絕出了一隅狹窄的世界。
奈奈子撐著傘從他的身邊走過去,走上咖啡廳門口的臺階,站在屋檐下合起了傘,用力地甩了甩,想要把傘面上的雨水甩幹一些。
“小妹妹。”站在臺階下不遠處的少年突然開口叫住了她,翹起唇角微笑了起來,清秀臉龐上那淡薄的霧氣頓時如同春日融化的積雪一般,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他對奈奈子問道:“請問你知道武裝偵探社該怎麼走嗎?”
奈奈子抓著傘柄,停下了甩水的動作,仰起腦袋看他,黑黝黝的圓眼睛緩慢地眨了一下,才伸出手指向了旁邊,開口回答他:“那邊,有個入口進去,然後坐電梯去四樓。”
“謝謝。”少年微微將腦袋歪向一側,微笑地向奈奈子道謝。
奈奈子沒說話,拿著傘轉身推開了咖啡廳沉重的玻璃門,背著書包鑽進了店裡。
咖啡廳裡流淌著溫柔的鋼琴曲,雨天沒有什麼客人,店裡靜悄悄的,除了正在擦拭玻璃杯的店長和收拾東西的侍者阿姨以外,就隻有織田作之助背對著她,正坐在吧臺前喝咖啡。
奈奈子也跑過去,費力地爬上高腳凳,和織田並排著坐在吧臺前,脫下書包,挪了挪屁股坐好,一板一眼地和侍者阿姨點單:“要一個草莓蛋糕,謝謝。”
“好唷。”侍者阿姨和藹地應下,走進了後廚。
站在吧臺裡的店長給她調了一杯甜檸檬水,奈奈子說了謝謝,捧著玻璃杯,咬著吸管小口地吸溜起來。很快,阿姨就端著一碟草莓蛋糕從後廚裡出來了,奈奈子把檸檬水放回了吧臺上,推到一邊,拉過蛋糕,拿著小勺子開始埋頭吃了起來。
店門口懸掛著的風鈴響了起來,身後有腳步聲靠近了吧臺,奈奈子沒有在意,繼續專心致志地吃她的蛋糕。
“老板,麻煩給我一杯咖啡好嗎~”來人坐在了織田的另一側,語氣輕快地和店長要了杯咖啡,熟稔得好像他早已經是這家店的熟客了一樣。
但坐在他身側的織田知道並不是這樣的,聽見了這耳熟的嗓音,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去,看向了在他身邊坐下的少年。
“呀、織田作,真是好久不見了!”
少年——太宰治笑眯眯地抬手和他打招呼,西服原本平整的袖子因為雨天潮湿的水汽變得有些皺巴巴的:“最近過得怎麼樣?”
明明不到一個星期前他們還在黑手黨裡見過,但他的語氣卻好像是和幾個月沒見的朋友闲聊一樣,織田作之助在某個瞬間都產生了錯覺,仿佛自己從黑手黨的那家事務所駕車離開,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
他定了定神,也自然地接上了太宰的問題:“還在熟悉新工作,這兩天在跟著前輩調查一起事件,稍微有些棘手。”
“看起來忙得團團轉啊,胡茬都比上次見你時多了呢。”太宰笑著說道,十分放松地坐在高腳凳上,一隻胳膊倚在了吧臺上,“跳槽很辛苦吧。”
“確實,工作裡的很多內容都和以前不一樣了。”
“從頭學起?”
“正是如此。”
見到織田一副對新工作感到十分煩惱的樣子,太宰卻是高興地笑了起來:“那就好了,如果說織田作你輕輕松松的話,我可就會感到心裡不平衡啊。要知道,你走之後,森先生可是忙得焦頭爛額,你一定想象不到那是一副什麼樣的情形!不過我也不得不幹起活了就是,既然你也忙得團團轉,那麼大家就是半斤八兩了。你知道嗎,‘那些家伙’沒有等到你,大約是惱羞成怒了吧,這幾天的攻勢越發兇猛了,我看森先生的頭發都掉了好幾根,不得不說,織田作你選的時機實在是太巧妙了,真不愧是你!……”
他絮絮叨叨得說了一些這幾天發生的事情,mimic又襲擊了幾家黑手黨的店面,太宰又抓住了幾個俘虜,芥川的行動如何兇猛。
就像是以往他們坐在lupin酒吧裡時一樣,闲談著各自的工作,摻雜著不滿的抱怨和笑眯眯的幸災樂禍,但如今他們不是在黑手黨旗下的酒吧,而是在一家普通的咖啡廳,因此雙方都心照不宣地避開了那些不能直言出來的詞語。
織田出神地聽著太宰說話。
他們坐在靜謐的咖啡廳裡,一個黑手黨現任幹部,一個剛剛叛逃出黑手黨幾天的偵探社實習社員,一個埋頭專心吃蛋糕的小女孩,正在泡咖啡的中年紳士店長,穿著圍裙坐在沙發上休息的侍者阿姨,空氣仿佛都放慢了流動的速度。
思緒仿佛離開了身軀,他有些恍惚,卻又能清晰地聽見太宰說了什麼。坐在他身邊的奈奈子吃著蛋糕,金屬的小勺子碰撞在瓷碟上,發出細微的清脆聲響。他感覺自己整個人好像被分成了兩半,一半已經來到了偵探社,可另一半卻還留在黑手黨裡。
他聽著太宰說話,不時地回應幾句。咖啡好了,店長將瓷白的咖啡杯輕輕放在了太宰的面前,太宰停止了說話,喝了一口咖啡,沒加糖和奶精,黑咖啡苦得他誇張地皺起了整張臉。
“太宰。”織田突然開口叫了他一聲。
“嗯?什麼?”太宰一邊應聲一邊往咖啡裡加方糖。
“抱歉。”
織田對他說道。
太宰往咖啡裡加方糖的動作頓住,他將剩下的方糖推到了一邊,攪著咖啡轉過臉看向了織田:“沒什麼好抱歉的,織田作。”
“如果你指的是跑來偵探社沒有和我打招呼這件事的話,那確實是該道歉,畢竟要避開森先生查到你的下落,可花了我好大的功夫。”太宰這麼說道,臉上卻一點責怪的意思也沒有,語氣輕松地問道:“之後就打算呆在這裡了嗎?”
“如果一切順利的話。”織田回答他,“按照籤的合同,我現在還在試用期,如果一個月試用期合格的話,就能轉成正式社員。”
“合同?”聽見這個詞的太宰微微一愣,然後笑了起來,“聽起來很有意思啊。”
“那麼你呢?”織田無意識地用指腹摩挲著手裡的咖啡杯,“之後你打算怎麼樣?”
他的問題讓太宰微微收斂了些神色,臉上的笑意淡去。
“在你失去聯絡的那一天,森先生和‘那個機關’的人開了秘密會議。”太宰緩緩說道,“會議的內容後來我也從森先生口中得知了,讓安吾回去、處理掉‘那些家伙’,森先生就能得到【營業許可證】。”
他用模糊的詞語代替了不能明說的事情,頓了一下,再開口時,語氣微妙地有了些變化:“森先生本來是想利用你處理掉那些家伙的,但是你卻突然失蹤了,我也是花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查到你在哪裡,不過想必森先生也很快就會查到這裡。”
“給你添麻煩了嗎?”織田直白地問道。
“不,老實說,並沒有。”太宰回答他,“現在組織正在面對那些家伙的圍攻,森先生應該暫時騰不出手來處理你的事情,而且你找了個好地方,同時和兩個組織為敵,森先生也不會樂意面臨這種局面,你暫時可以放心。”
但那也隻是“暫時”而已,織田在心中想到,等到mimic的事情解決之後,黑手黨就會來處理他這個叛徒了吧,畢竟港口黑手黨是決不容許叛徒存在的。
到那個時候又該如何解決才好呢?如果可以的話,他還是想要在盡可能不影響到偵探社的情況下,把這件事解決的,畢竟這大概算是他和前公司間的糾紛。
他覺得情況有些麻煩,太宰卻仿佛猜出了他心中所想:“不用擔心,組織裡的事情我已經有辦法解決了,你隻要好好工作,通過眼前的試用期就好。”
織田不知道太宰指的“辦法”具體是指什麼,但毫無疑問,mimic是個訓練有素的組織,他們的首領也是個強大的異能者,想要擺平這件事,肯定不會是件簡單的事情。
他叛逃出了港口黑手黨,必然給太宰帶來了很大的麻煩,但他同樣很清楚,自己並不是一個聰明機敏、才能卓絕的人。
在眼前的情況下,他也想不出更好的選擇了。友人變成了臥底,首領冷酷的利用,敵人毒蛇般的糾纏,面對著這樣復雜的局面,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暴風雨裡的一艘廉價小船,巨浪洶湧地席卷而來,讓他左右支绌,光是讓自己勉強不被掀翻就已經耗盡了全力。
“這是我欠你的人情。”在長久的沉默後,他聽見自己對太宰這樣說道。
“我說過的,織田作。”太宰輕輕地笑了一聲,“人情這種事,當事人自己都已經忘記了,更何況這本來就不是你的問題……從最開始的時候。”
“如果隻是想要應對那些家伙的話,讓你作為‘槍’,並不是唯一的解,你會被森先生選中作為可以犧牲的籌碼,是我的過錯。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話,黑手黨那麼多的成員,森先生未必會注意到你的存在。”
他沉默了幾秒,不知道想到了什麼,又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句話:“……這是我的過錯。”
他注視著手裡的咖啡,神色莫名。
織田作之助低頭喝了一口咖啡,不知為什麼,他突然想起了背棄了他們的安吾,時至今日他依然不想再見到安吾,但是唯有一點,他是確定的。
“我並不覺得我們三人的相識是一種錯誤。”織田作回答太宰,“如果非要說是錯誤的話,那大概也算是一種不算太差勁的錯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