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店裡吃東西的話,可能又要吃好久。
“好。”女人好脾氣地應道,抬手扶住了另一架秋千的鏈子,在那架秋千上坐了下來。奈奈子看了看她,也退回去,又坐回了剛才的秋千上。
秋千再一次吱呀晃動了起來,慢慢悠悠。
“奈奈子為什麼會想要打電話給我呢?”女人先說話了,語氣很溫和。從奈奈子第一次和她說話起,她就一直都是這樣很溫和的語氣,對奈奈子很有耐心。
奈奈子抿著嘴,低頭看著公園裡凹凸不平的黃土地面,過了一會兒,才張開了嘴巴,說道:“我之前,在偵探社外面看到你了……你要找我嗎?”
“嗯。”女人輕輕點頭,“我打聽到了你在那,所以想要去那裡找你。”
“為什麼要找我?”奈奈子抬起了腦袋,轉過臉看她。
女人低垂著頭,半垂下了眼睑,靠著一側的秋千繩,輕聲回答道:“一開始是因為母親……也就是你的外婆,她也去世了。”
她說到這,頓了頓,抬眼又看向了奈奈子,問道:“你想要知道有關你的母親的事情嗎?如果你想知道的話,我就和你說。不想知道的話,不聽也沒關系……畢竟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,或許不知道也更好些。”
母親。
或者說,是那個“奈奈子”的“母親”。
奈奈子在穿越過來的時候,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大概就已經死掉了。不知道為什麼,“奈奈子”留下的記憶很模糊,零零散散、亂七八糟的,奈奈子覺得“她”可能是個傻子,所以才會記不清楚事情,明明都六七歲了,卻連話也不怎麼會說。
她後來也有想認真地整理一下這些混亂的記憶,但卻完全整理不清楚,就好像一塊玻璃從十幾層的地方摔落,四分五裂、玻璃渣飛得到處都是,完全沒有辦法再正常地“拼合”回去了。
在“奈奈子”破碎的記憶裡,幾乎沒有出現過什麼人影,能夠大概分辨出來的,隻有那個搶劫犯的“生父”。這個生父幾乎都不管她,隔好久才回住處一次,回來的時候也都當做“奈奈子”不存在。
完全漠視的態度,大概就是“想起來就給口飯吃”、“餓不死就行”、即使餓死了大概也沒所謂。“奈奈子”大概是潛意識地很害怕他,男人一回來,就會縮到角落裡去,不敢靠近對方。
這是記憶裡比較清楚的幾個片段,再往前,也有模糊的一些印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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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或許是因為那個時候年紀更小,所以已經不太能分辨出來了,隻大約知道好像在“奈奈子”更小一些的時候,有一個大約是“奶奶”的人在照顧她,照顧得也不怎麼上心,但要比生父要好許多,最起碼也能算得上是“照顧”,“奈奈子”會說的那一點話,好像就是那個時候學會的。
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起,那個“奶奶”就不見了,也不知道是死了,還是不管“她”走了。“她”一直都被關在那個老舊昏暗的狹小公寓裡,沒有出過門,連那扇老式的防盜門都不知道怎麼開,記憶裡好像連窗戶外的景象都沒有出現過。
沒有人和“她”說話,“她”什麼也不懂,吃的也都是冰冷的食物,更多的時候,連吃的都沒有,隻能長久地挨著餓,記憶裡最多的就是從來沒有停止過的飢餓感。
然後“她”死了。
好像是生父和同伙起了衝突,撕打間不知道是誰把躲在了桌子邊的“她”給掼到了牆上,“她”脆弱的身軀撞到了堅硬的牆壁,腦袋和後背磕在了牆上,於是就死了。
混亂的記憶戛然而止,醒來的“奈奈子”變成了奈奈子。
“奈奈子”的記憶裡沒有出現過有關“母親”的事情,奈奈子記得,青木警官說過,“她”的母親已經死掉了,當時奈奈子還聽不太懂日語,後來她日語好一些了,也大概知道了“奈奈子”的母親好像是難產死掉的。
如果母親沒有死掉的話,可能“奈奈子”應該會過得好一點,但是沒有發生的事情,奈奈子也不知道到底會是什麼樣的。
她撓了撓腦袋:“那你說一下。”
雖然她不是很在意這個,但是如果是“奈奈子”的話,可能就會在意這個了,所以奈奈子覺得自己還是聽一下比較好。
“你的母親在學生時代,是一個成績很好、也有很多人喜歡的女孩。”
婦人緩緩地說道,像是小學的國文老師為了讓學生能夠更清楚地理解課文一樣,有意地放慢了自己的語速。
“我比你的母親大三歲,也就是說,在學生時代,我們幾乎不會在同一個學校念書,我升入中學的時候,她還在小學,我升入高中的時候,她才剛剛升入初中。所以我對她的人際圈其實並不太了解,這也是‘事情’發生後、我沒能及時發現的原因之一。”
“父親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因為事故逝世了,所以是母親一個人含辛茹苦將我們撫養長大,還好我和妹妹的學習都很好,可以讓母親少操些心。你的母親成績比我要優秀、性格也好,她是個很開朗的女孩,又沒有遺傳到這雙會讓人覺得害怕的眼睛,所以十分理所當然的,她交到了很多的朋友,不隻是學校裡的同學,還包括了校外不知道怎麼結識到的人。”
“你的生父也是其中之一。”
“你的生父原先是一個……沒有去上學、也沒有正經工作的人。”女人用委婉些的描述代替了“小混混”這個詞,但奈奈子還是聽懂了,“經常去遊戲廳、賭場之類的地方,去那裡玩,或者是給人家看場子,從而拿一些報酬。”
“這樣的男人是很靠不住的,他們會經常打架、鬧事,不會考慮到家人,也不會為自己的未來打算,和這樣的男人在一起,這輩子也就都毀了。想要拉這樣的人回頭,就像是想要把一個自己踩進流沙地裡的人拖回來一樣,不僅是幾乎不可能把人拖上岸,往往連自己都會搭進去。”
婦人說著,眉頭緊鎖。
“但是那個時候,你的母親不知道這一點。她那時候才十五歲,很天真的年紀,沒有接觸過社會,很多事情都不懂,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認識的、又發生了什麼,總之我後來所知道的,就是她就這麼傻愣愣地和你的父親在一起了,還一直瞞著我和你的外婆。”
奈奈子想,如果這是一本小說的話,大概就是“傻白甜校園優等生女主×浪子回頭金不換小混混男主”,必備的情節就是“英雄救美”、“美救英雄”、“街頭鬥毆”、“優等生曠課感受自由”“小混混洗心革面奮發向上”,為了向女主的家人證明,小混混歷盡艱辛終於成功做出了一番事業,女主也衝破家庭的阻力,最終二人喜結良緣,happy ending的大團圓結局。
但是很顯然,這不是一本青春戀愛小說,而是十分無情的現實。
“後來某一天,他們私奔了。”
黑色長發的婦人說道。
“當我和母親發現的時候,找到的隻有妹妹留下的一封信。當然,信裡她說的不是‘私奔’,而是‘和心愛的男人前往大城市實現夢想’,還說隻要做出了一番成就,就會回家。”
“母親和我一開始都很生氣,但是後來怎麼也聯系不上你的母親,我們漸漸地開始擔憂害怕了起來,到處打聽,也報了警,後來才從妹妹同學的口中知道了她有著這樣的一個‘男朋友’在。但是即使如此,在十幾年前,想要在日本找到一個人,無異於大海撈針,我們甚至連她到底去了哪個城市都不知道,報警也找不到人。”
“我和你的外婆找了她好幾年,也去了很多城市。東京、涉谷、京都、大阪……橫濱也來過兩次,但都沒有找到人,漸漸的,我們也隻能放棄了,除了每隔一段時間就在網絡上發布尋人消息、每年定期去警局詢問進展以外,我和母親不再滿日本到處跑,而是回到老家,隻想著你的母親離家的時候,已經是十五歲了,或許某一天,她自己也就回來了……就像是她當年自己在信裡說的那樣。”
女人的眼眶漸漸地紅了,但卻始終沒有落下淚來,她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,才繼續往下說。
“今年春天的時候,你的外婆過世了。”
“媽媽直到臨死的時候,也沒有再見到她的小女兒。她病得已經看不見東西了,但氣息已經那麼弱了,她還抓著我的手,說她不敢去見父親……因為她弄丟了他們的小女兒。”
“我發了讣告,在全日本很多很多的報紙上,還有很多的網絡媒體,就是想要讓你的媽媽看見這個消息。但直到你外婆的葬禮,我也沒有見到你媽媽出現。我感到很氣憤,我當時在想,我的妹妹怎麼會是這樣一個不孝順、沒良心的人,十幾年了也不回家,就連母親死了,也不來見母親最後一面。”
“於是時隔十幾年,我又開始在全日本找你的母親。這是一個網絡發達的年代,和十幾年前截然不同了,我做足了功課,知道我不可能憑著自己的能力找到你的母親,於是我拜訪了全國各地有名的偵探,關東的那位‘工藤’,北海道的‘櫻子小姐’,博多的‘馬場’,東京的‘綾辻’……”
“在我準備來到橫濱拜訪‘武裝偵探社’的時候,有人給我提供了調查到的信息。”
“我的妹妹在十六年前來到了橫濱。”
“然後她在十四年前,死在了橫濱。”
“妹妹在母親逝世之前,就已經死了。……死了很多年了。”
秋千停下了,女人的脊背彎了下去,她握住了秋千繩的手一點一點地松開了,最後無力地垂了下去,一起垂下的還有她的頭顱。
她捂住了臉,好像是哭了,又似乎沒有,她隻是這樣用雙手捂住了臉,身體都輕輕地顫抖了起來。
“我沒有母親了,也沒有妹妹了……”
她一個家人都沒有了。
奈奈子看著她,什麼也沒有說,她的手抓著秋千的懸繩,但卻不再把秋千搖晃起來,停在了原地。她安靜地注視了女人一會兒,一聲不吭地伸出了自己的手,湊過去,很輕地摸了摸她的手臂。
她以前也是,一個家人都沒有了。
“你想要帶我走嗎?”奈奈子問她,聲音很輕,像是春天裡的柳絮一樣,好像一不小心就會飄走。
女人從手心抬起了臉,她仰起頭,望著烏雲密布的天空,眨了好幾下眼睛,才收回了視線,轉頭看向了奈奈子。
“我有來看過你好幾次。”她的臉上帶著很輕柔的微笑,“在夏天的時候,有一次,你還看見我了,記得嗎?”
“我當時想,如果你過得不好的話,我是你的阿姨,我就一定要要帶你走。但是你過得很好,比我希望的還要好很多……有大人們照顧你,也有同齡人和你一起玩。所以那個時候,我就放棄了。”
“但是秋天了。”奈奈子看著她,黝黑的眼睛一轉不轉,小臉上沒有表情,“秋天的時候,你又來了。”
“因為我意識到,呆在偵探社的話,對你來說太危險了。”女人輕聲說道,“……偵探社的工作很危險。”
奈奈子想了一下,覺得她可能說的是之前偵探社被通緝的時候,全國都在追捕偵探社,奈奈子自己也被關到了拘留所裡。如果是說這個的話,時間也對的上。
“我聽說這裡的事務員都時常會被罪犯綁架,即使不是又出現……上個月的那些事情,呆在偵探社對你來說也很危險。”女人垂了垂眼,“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長大,即使過得沒有那麼好也可以,隻要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就好。”
——我隻剩下你這麼一個親人了。
她的神情好像在這麼說著,奈奈子覺得自己有一點理解了她的意思。
可是、
奈奈子緊緊地閉著嘴巴,她今天本來是想要和阿姨說一些事情的,但是她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說了,或者說,她現在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說了。
“所以我去見了你現在的父親。”
女人略微沙啞的嗓音在奈奈子的身側響了起來。
奈奈子一下子抬起了腦袋,黑漆漆的眼睛張得圓圓的,手裡緊緊地抓著秋千的鏈繩。
“我告訴他,我想要帶你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