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一秒我便不再猶豫,揮袖抬手,淬毒之箭霎時從我袖口飛出,直直朝著寧缃射去!
如預想那樣,沈如霽眼神中寫滿了驚愕,但手上反應極快,「啪」地開扇,那柄箭便因強大阻力回射而來,噗呲一聲,沒入我胸口。
感受到溫熱血液洶湧而出,我癱軟在地。
死亡並沒有如預想中一樣立刻到來。
但沈如霽怎麼也沒有如前世一樣,在一邊緊緊抱著寧缃,甚至沒有看我一眼。
也許是將死之人的幻覺,他竟朝我奔來,將地上的我抱入懷中,雙手微微發抖,臉色好似一瞬間破裂開來。
這幻覺真好哇。
我快要死了,也沒什麼顧忌了,伸手去摸他的臉,張嘴就開始胡說:
「不管你信與不信……我今天都……不想傷害你的心上人……」
我像是想起了什麼,竟笑了起來。沈如霽握住了我伸出的手,隻感覺他抖得厲害。
「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十年前那個差點被狼吃掉的孩子……
「謝謝你,給了我名字新的意義……」
我每說一句,隻感覺沈如霽把我抱得更緊,甚至徒勞地想用手去捂住我胸口不斷冒血的傷口。
「還有,流言說得沒錯……確實是我處心積慮要嫁給你的……雖然你並不喜歡我。」
我說了很多,到最後已經不知自己在胡言亂語些什麼。沈如霽隻是將我的手放在唇邊不住親吻,顫聲說著:「我知道」。
如果他真的能知道就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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極度的疲乏感湧來,我不再掙扎,任由無邊黑暗如潮水一般將我淹沒。
(三十五)
璟昭帝齊慎即位三十四年,天下大亂。
是年秋,長公主齊鈺於漠北草原主動挑起戰火,北伐韃靼部落,大獲全勝。隨後聯合漠北王寧承德謊報軍情,稱蠻夷主動來襲,需拉長戰線,大量戰備物資因此運往漠北。臘月初九,齊鈺在與上京斷絕聯系五月後,於關外稱帝,自立國號為「坤」,一統漠北平原。
同是臘月,三皇子齊徵因璟昭帝對齊鈺一事毫不作為,致使亂臣分我國土,率御林軍於上京逼宮,璟昭帝宣布退位,讓位於齊徵。齊徵登基後在心腹重臣沈如霽的輔佐下,實行鐵腕政策,大刀闊斧推進改革,兵力逐漸強盛,與齊鈺大軍長年遙隔玉塘關兩相對峙。
(三十六)
我是在第二年春天醒來的。
醒來之時左側肩胛骨劇痛無比,沈如霽恰好端著藥碗走進來,見床上的我雙眼滴溜溜地望著他,手中瓷碗霎時打在地上,碎成了七八瓣。
「妍妍……」他啞聲喚我。
「你……」我本想問你叫我什麼,結果出口的聲音卻嘶啞得可怕,我開始不住地咳嗽清嗓子。
沈如霽卻好似我是那易碎的瓷器一般,撲到我身邊,將我半扶起,輕輕幫我拍背順氣。
下一秒我才好像剛剛反應過來似的,伸手去摸自己的臉:「我……我還活著!」
沈如霽笑起來,如春風化雪一般,眼中卻隱有淚光:「是啊,你還活著。」
不正常,我一定是在極樂世界,否則沈如霽不會對我如此和煦溫柔。
為了確定這不是夢,我直接上手就去掐沈如霽的臉。
「嘶……」他輕呼出聲,俊逸的臉微微扭曲。
天,我竟然真的活下來了!
沈如霽向我解釋,是沈府中珍藏的轉心續命丹護住了我的心脈,最重要的是他那時手抖,毒箭並未穿心而過,而是偏離了三寸,射中了肩胛骨下方。
後來,沈如霽牽起我的手,說真相他早已知曉,我閉眼前那些話他都聽到了,說他其實也早已經喜歡上我,還說外面春光正好,要牽著我的手一起去看。
我隻問:「寧缃呢?」
「……她還是選擇辭別京城,回到漠北了,齊徵……不,皇上念在多年情誼,並未阻攔。」
我端詳著沈如霽俊朗依舊的臉,半晌後終是搖搖頭:「鶴儀,這春光雖好,但這次,我好像可以自己一個人去看了。」
他聞言,下意識將我的手抓得更緊。
「之前,我總覺得是你拯救了我,不管是性命還是我破碎的心。但,活了兩世,也死了兩回,掙扎到頭來,也隻換來了你三寸的憐惜。」
他聽不懂我說的兩次是指什麼,慌張的神色中露出一絲迷茫。
「死第二次我才發現,是我自己拯救了自己。我一直在努力呀,不管是對於未來,還是對於你。我的生活好像一直以來都很苦,而一直在堅持的是我自己。
「大夢一場,你曾是我的月亮。但現在,我覺得我已經能不借著你的光亮,繼續向前走了。
「喜歡你的十年是很好的十年,你救我的命,我也早已還給你,隻是這次我想更加喜歡我自己了。
「放我走吧,鶴儀。」
沉默蔓延。
過了良久,沈如霽最終還是緩緩放開了那緊握著我的手。
我望著他,第一次露出了毫無負擔的笑容。
不再固守那一輪月亮,我才擁有了整個世界。
從此北國雪月,江南風花,世間氣象萬千,我將會有長長的生命去看遍這搖曳人間。
(正文完)
齊徵番外:《明月西樓》
沈鶴儀新娶的夫人,有趣得緊。
他大婚那日,我跟著氣急的寧缃前去沈府,本是想看沈寧二人的熱鬧,卻未料一旁的新娘先站出來,駁斥了寧缃。
當著所有人的面她言之鑿鑿,講得是鏗鏘有力,把寧缃噎了個夠嗆。
我卻瞥見她喜服下的手在微微發抖。
明明生疏到要稱鶴儀一句「公子」的地步,卻又嘴硬說什麼二人情根深種。
笑話,種不種的,我還能不知道。
用我與沈鶴儀十幾年交情發誓,他還沒戀慕過任何女子,包括寧缃。
我與鶴儀皆心知肚明,這樁婚事皆因父皇忌憚沈家而起。
若不是顏貴妃太心急,天天對父皇吹枕邊風,想必他也不會指婚於……
她叫什麼名字來著?
「她叫陳非妍!」齊嫣大聲對我道,有些不滿地說,「之前的伴讀哪有她那樣的,讓我玩會兒都不行,非逼著我先把課業做完。
「以前那些人哦,我捉弄一下她們,她們要不就哭了,要不就氣跑了。隻有陳非妍,油鹽不進,刀槍不入的。」
「所以那些人都成了之前的伴讀。」我刮了刮齊嫣的鼻尖。
聽了嫣兒的話,我更覺得這個人有點意思,但並未太放在心上。
沈鶴儀從漠北回來之後的某日,他與我談起外族刺客路上設伏一事。
「我的護衛尚未近身,非妍便撲到我身上來了。
「她明明害怕得很,眼睛都閉得緊緊的,卻還張開手想護住我。」
沈鶴儀講這些時,眼裡的柔軟滿到快要溢出來,他自己知道嗎?
我摸了摸下巴,沒有說話。
看來這位陳非妍著實有點手段,能讓以「冷淡」著稱的沈鶴儀這麼快便有所動搖。
再次見她,是在昭和殿外,她撒了顯而易見的謊。
明明是來見父皇,卻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閉口不談,其中必有隱情。
我將此事轉述給鶴儀,他卻沉默一瞬, 淡淡道:「許是皇上關心公主學業。」
我不以為然。
除了有趣和厲害之外,我在心裡又給陳非妍添上了「可疑」二字。
直到那次在書房內我見到了她的畫。我想起了她,當年那個跟在杜弘義身邊的黃毛小丫頭。
那時她遠不及現在漂亮,灰頭土臉的, 穿得也並不光鮮亮麗, 最開始我真以為她是杜夫子的丫鬟。
每次來, 她的目光總是悄悄追隨著沈如霽。她喜歡他,連我都看得出來。
我想沈鶴儀也能看出來,於是某次我問他是否知道此事,他卻隻應一句「是嗎」,便再無下文。
透過影影綽綽的紅紗蓋頭看去,一雙朗星般的眼睛正朝我望來。
「(而」因著這絲莫名而起的憐惜, 我偶爾會去逗弄她。
去問她寧缃的畫是不是很醜,去支使她將我的畫筆多洗兩遍。
她很聽話,但其實她不像表面那樣性子怯懦,逆來順受,我看得出來。
去洗畫筆時她會用手指輕輕撥弄水面,看水波層層漾開,好像很有趣似的玩個半天。
偶爾我和寧缃氣得杜夫子吹胡子瞪眼,她也躲在一邊偷偷捂嘴笑。
明明是挺寒碜的一個黃毛小丫頭,笑起來倒是挺好看的。
她也喜歡畫畫,比我們都畫得好多了,以至於日子久了, 我一眼就能從諸多畫作裡看出哪個是她畫的。
我不知她的全名, 隻知道杜夫子叫她「妍妍」。
有次我終於鼓起勇氣想跟她搭話,站在她身後喊了一聲「妍妍」。
寧缃卻從我旁邊跳起來,大聲叫道:「齊徵好惡心, 竟然叫我『言言』!」
我呆立原地, 像被撞破了什麼一樣赧然, 再也不能鼓起第二次勇氣。
那時的她轉過頭來, 眼睛寫滿天真,根本沒覺得我是在叫她。
從此我隻叫寧缃的全名, 再沒叫過她言箏。
誰承想,過了這許多年,她竟已成了沈鶴儀的夫人。
是該祝賀她得償所願嗎?畢竟我也看出來了沈鶴儀的心動, 可不知為何,卻有絲絲不甘自心中升起。
鬼使神差的,自此以後我便常去齊嫣那裡。也曾以齊嫣為借口, 去沈府時讓她多留一會兒。
我眼見沈鶴儀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越來越久,卻也見她的眼神一日復一日枯敗了下去, 好像一朵知曉自己花期將至的花。
再後來……
我醉心於自己的偉業, 終於坐到了我想要的位置上。後來我便知道了她被父皇脅迫的事, 也知道她傷好之後便離開了沈家。
聽說沈如霽收下了她的和離書,卻一直沒在上面寫自己的名字。
也聽說她第一站去了江南官窯,成了官瓷紋樣的畫師。
再過幾年, 齊嫣也長大不少。某天突然對我說想她了,如果年少無知的時候,對她好一點多好。
我沒有作聲。
但這天晚上,我便夢到自己依稀還是年少模樣, 在春日池水邊,喚一聲「妍妍」。
而她歡快應聲,帶著笑意轉過頭來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