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時候夜晚歌的頭發很長了,如海藻似地散下來,已經可以完全蓋住她背上的兩瓣蝴蝶骨,風一吹,頭發便吹出來幾捋,黑黑亮亮。可身子單薄得不成樣子,棉布裙子好像掛在她身上一般,讓人真怕風再大一點能夠直接把她從陽臺上吹走。
也不是沒人勸過她。珠媽來醫院見了夜晚歌,婉轉地暗示她應該走出去,畢竟還年輕,總不能守著一具不會動不會說話的軀體過下半輩子,可夜晚歌就是死心眼。就這脾氣,一條路走到底。
帝御威卻一直還是老樣子,已經昏迷了將近一個月,連醫生都讓家屬不要抱太大希望,可夜晚歌就是不肯回去,整日在醫院裡守著,陪他吃飯陪他聊天陪他睡覺,也不見得她有多傷心,不哭不鬧不抱怨,好像床上的帝御威真的隻是在睡覺,睡飽之後他便會自己醒過來,唯一不同的是,夜晚歌的話越來越少,不過對著帝御威的時候話卻特別多。
晚上幫他擦身的時候她會嘀咕:“小樣兒,腿挺直的麼,還有小腹肌喲,以前怎麼沒發現?不過你要是再不醒,我就給你找個又老又醜的阿姨來,讓她每天給你擦身子,把你看光光。”
白天給他做按摩的時候她又會說:“帝御威,我長這麼大可沒伺候過人,你是第一個,你看我每天給你敲背捏腿,手臂都快捏出二頭肌出來了,回頭你醒了,你得全部把這段時間享受的都還給我!”
當然,她也不是每天都這麼樂觀,偶爾也會有撐不住的時候。
日子進入9月,帝御威昏迷了整整兩個月又零九天。
夜晚歌半夜裡躺在病房的小床上,已經聽不到樓下花園裡的蟲鳴蛙叫,整個世界靜得讓人害怕。s市的夏天就這麼過去了嗎?可為什麼一點奇跡都沒有?
夜晚歌披了外套爬起來,搬一張椅子坐到帝御威的病床邊上,忍不住又抽過他的手。他的手很大,十指修長,關節分明,皮膚因為長時間不見陽光,白皙到幾乎透明。
夜晚歌便將自己的手握成一個小拳頭,然後縮到他的手掌裡,再將他的五指裹到自己拳頭上,像是被他牢牢握住一樣。
她一直記得這男人掌心裡的溫度,幹燥溫熱,還帶點煙草香,甚至她還記得帝御威為她擋那顆子彈之後壓在自己身上,昏迷之前他還握過自己的手,一如既往的溫暖,可是現在呢?現在這雙手已經變得冰涼潮湿,連指端上的煙草味都沒有了,在醫院躺了太久,渾身一股消毒水的味道。
“帝御威,你看你還欠我很多東西,欠我一個結婚證,欠我一個後半輩子,你看我已經在那份離婚協議上籤字了,你卻還在睡,你已經是我兒子的父親了,你知道嗎?怎麼有臉躺在這一睡不起?”夜晚歌將他的手抬起來貼在自己的臉上,笑了笑,眼角氤氲,床上人的面容也跟著模糊起來。
“還有,你不是最小氣的麼?你不是說你在乎的東西,別人動一下就覺得是搶的麼?那我告訴你,你要是再這樣躺著不醒,我就把你的帝國集團的股份都賣掉,賣掉之後我就去養幾個小白臉,用你的錢去養,然後讓晨晨叫他們爸爸……”這樣惡毒的威脅,可床上的人依舊毫無反應。
夜晚歌說到後來自己也氣餒了,巴巴趴到帝御威身上。他胸口手術的線已經拆掉,隻是因為當時子彈幾乎是貫穿,所以刀疤和傷口還沒有完全長好。
夜晚歌便任性地故意將臉輕輕貼在他心口上,問:“疼嗎?還疼嗎?疼就醒過來,明明還有心跳,為什麼你就舍得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?”
夜晚歌說到最後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哭了,隻是枕著帝御威的胳膊漸漸睡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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睡了大半夜,感覺有湿涼的東西順著自己的鼻尖往嘴唇上滑。
她以為是做夢呢,慢慢睜開眼睛,看到的是一隻手,誰的手?
她嚇得整個人坐起來,卻看到帝御威正側躺著,一雙幽深的眼睛正盯著她看……
夜晚歌當時的感覺就是,仿佛整個人被託了起來。漂浮到半空中,思維迅速散開,凝結不起來,以至於一雙睡意朦朧的眼睛裡一片靜止,像是被凍住的一小片海域……
帝御威看著她那呆住的樣子,好氣又好笑,嘴裡卻聲音低啞地說了一句:“你怎麼變得這麼醜?”
沒法子,這是他醒過來後看到夜晚歌的第一反應,最直接的反應。
夜晚歌那陣子因為衣不解帶地在醫院照顧他,整個人已經瘦得不成樣子,臉色灰白不說。眼窩深深凹下去。下巴削尖,颧骨也格外突出,本來挺小巧的一張巴掌臉,如今瘦得好像就隻剩那雙眼睛。那雙眼睛裡的靈氣也都耗盡了,烏黑一片。難怪帝御威會說她醜。
不過好在這句話夜晚歌當時沒反應過來,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與他對視幾秒,隻覺得腦子裡“嘣—”地一聲。思維終於凝結起來,像見鬼似地站起來往外跑。
“醒了,醫生,醫生…他醒了……”夜晚歌的聲音響徹整個走廊,驚醒了睡在枝椏上的鳥兒,啪啪閃著翅膀往窗稜上飛。
夜班醫生和護士聽到喊聲全往這邊跑,走廊上一陣陣腳步聲,整個世界全部醒了,天消亮,有微弱的晨曦從雲層裡透出來。
九月初,夏季快要過去的時候,她終於等到了奇跡。
一整個早晨帝御威的病房都有人進進出出,醫生,護士,院裡的領導,各項檢查統統要重新做一遍。
蕭雲崢聽到消息,第一時間趕來了。而傑修則一直感嘆:“上天保佑,主人終於醒了。”
蕭雲崢半俯著身在床前交代:“大哥,你好好休息,醫院這邊我都打點好了,你要什麼盡管開口。”
帝御威因為剛醒,整個人的意識還有些懵懂,所以隻是點了點頭。
病房裡的人終於全部退了出去,隻剩下窗口的陽光照到床上。
帝御威依稀能夠聽到鳥叫聲,他將臉往窗邊側過去一點,果然見有兩隻膽大的鳥兒蹦跶到窗臺上來覓食,嘰嘰喳喳,挺吵。他不由咧著嘴笑了一聲,卻聽到病房的門被推開了,輕渺的腳步聲走進來。
帝御威一聽就知道是誰。他將頭偏過去,果然見夜晚歌站在門口,穿著一身純黑色的蕾絲長裙,素面朝天,襯得人膚色更白,但整個人站在那卻蕭條得不成樣子。
帝御威眉心皺了一下,心尖疼得厲害,不知是因為傷口還是因為她這副模樣。
“過來…”他輕輕喊了一聲。
夜晚歌站在門口卻沒有動。
帝御威覺得她那呆呆的模樣特別逗人,難道自己睡了這麼久,她都變傻了不成?
“過來呀。”又喊了一聲,聲音有些虛弱,不過這回他將手伸了出去。
夜晚歌烏溜的眼珠子終於轉動了一下,慢慢挪著步子走到床前面。
“怎麼了?都傻了?”帝御威開玩笑似地問了一句,音色帶著暗啞,手臂也伸過去,主動將夜晚歌的手撈過來牢牢握住。
帝御威的掌心中還帶著一層薄薄的稀汗,但已經有了一點溫度,不似之前那麼涼。
整個一上午夜晚歌都沉浸在驚魂未定中,感覺是個夢,又怕真是個夢,所以一直躲在一邊沒敢進來看,可如今手被他握住,感覺到真實的觸感,她才不得不確信他是真的醒了。
不是夢!她守了兩個月零9天的人,終於醒了,那感覺就像是她一直在心裡憋著一口氣,憋得很辛苦,就快要撐不住的時候帝御威醒了……
她能做什麼?她發現現在她什麼都做不了,隻能拼命地喘氣,一聲聲,胸腔裡的氣體慢慢膨脹……
帝御威就那麼直直看著眼前的夜晚歌,看著她胸口不斷起伏,像是一隻快要爆炸的氣球,終於膨脹到極致,“哇—”一聲,撲到他身上大哭了出來。
當時帝御威是徹底懵了,因為這女人的情緒來得太快了。前一秒還是一副愣愣的模樣,幾秒緩衝,隨後一泄如注。那哭聲簡直驚天動地,像是身體裡藏著洶湧的江海,海濤翻滾,大壩都塌了,淚水止不住地泄出來。
一開始帝御威還知道哄,拍著她的背直問:“怎麼了?…怎麼了……?”
可身上的人就是哭,拼命哭,像是要把這兩個月憋住的眼淚一次全部哭出來,而且哭聲絕對抑揚頓挫,連綿悠長,先是激烈,氣壯山河般,慢慢估計是哭累了,隻剩趴在帝御威胸口一聲聲抽搐,消瘦的肩膀縮在一起,抽一聲,身子抖一下……
帝御威那顆心髒啊,本來為她擋了一顆子彈,差點都碎了,好不容易救活,卻被夜晚歌這麼壓著,驚天地泣鬼神般地哭了一通,哭得他是嗖嗖地直疼,像是整顆心都碎掉了,四分五裂。
真是冤家,上輩子許是欠了她太多,這輩子要他這麼來還。心啊肝兒啊,幹脆全給她吧,反正都得死她手裡,所以哭到後面帝御威幹脆也不勸不哄了,就抱著她,任由她在自己身上哭成一團。
夜晚歌哭到後面就變成了碎碎的嗚咽聲,全身虛脫般趴在他胸口,肩膀一抽一縮,像隻*軟噠噠的小貓。
帝御威覺得她也哭得差不多了,一手摟著她,一手撐著床讓自己的上身直起來一點。
“哭夠了嗎?”靠在病床床靠上,捏著她瘦瘦的手臂,帝御威將懷裡的小貓咪拉起來。
夜晚歌的臉上那叫一個慘不忍睹啊,淚水將她的睫毛全部糊在一起,眼睛裡全是血絲,鼻尖也哭紅了,再加上小臉裹在頭發裡面,幾縷發絲被淚水沾在嘴唇上,一股子可憐勁。關鍵還在那裡一抽一抽,委屈又心酸,像是停不下來似的,抽得整個人不斷戰慄。
帝御威心疼得沒邊兒了,喉嚨哽著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,隻能抽出手,想幫她把沾在唇角的那幾縷頭發抹開,可他剛一動,夜晚歌便忽地將自個兒壓上去……
小妖精吶,直接捧住帝御威的臉,用那兩瓣柔軟的還沾著淚的唇去咬他,帶著一股狠勁,好像要把他吸進去一樣。
一開始帝御威還略微掙扎,可小妮子勁忒大,估計是將攢了兩個月的勁都使了出來,他便也不再動了,何況自己身體還沒恢復,鬥不過她,便任由她去撒野,乖乖閉上眼睛抱住她,享受她的激烈和溫柔。
夜晚歌漸漸身子發軟,重量全部依在帝御威身上,感受到他的擁抱和氣息,心尖一顫,淚又滾下來了,沿著臉頰順到嘴裡,混著帝御威的吻全部被他吞入腹中……
小妖精還不罷手,吻一點點被她加深,舌頭纏進來,帝御威胸腔裡那點稀薄的氧氣都要被她吸走了,慢慢他的呼吸急喘起來,隻能捏住她的肩膀將她生生拉開。
夜晚歌好像還不過癮,又壓過去。
帝御威趕緊箍住她的腰:“好了…不能再來了,再來我恐怕要受不了了……”氣息紊亂啊,這小妖精真是來要他命的。
夜晚歌被他這麼一提醒,嘴裡好像嗤嗤笑了一聲,可鼻子一皺,眼淚又簌簌下來了。這到底是哭還是笑呀!
“混蛋,禽獸!沒良心的東西,你還知道醒嗎?你幹脆睡死算了,嚶嚶嚶……”又哭了起來……
帝御威那半天是被夜晚歌折騰得夠嗆,又罵又哭又摟又親,像個小瘋子一樣鬧騰。
連護工和護士都覺得奇怪,先前帝御威昏迷的時候她多冷靜呀,冷靜得護士暗地裡都議論夜晚歌沒心沒肺,自己的男人躺在床上,她卻一點傷心的情緒都沒有,可這總算醒了,她卻像一下子炸開了鍋,淚掉了一卡車,怎麼剎都剎不住。
一直折騰到下午三點左右,帝御威才能好好睡一會兒。
早晨做的那些檢查也都出來了,夜晚歌被醫生喊去辦公室,出來的時候整顆心都像長了翅膀,飛到那鮮花遍野的地方去了……謝天謝地,帝御威雖然昏迷了兩個多月,但除了身子虛一點之外,所有指標都正常。
“如果沒什麼大問題,再觀察一段時間就能出院了。”
就這樣,帝御威在醫院裡,又呆了兩個多星期,直到醫生再次確定他已經沒事了,可以回家休息養,他才正式出院。
五個月後
加拿大綿延的西海岸線上,帝御威為夜晚歌購置了一處私人島嶼。這裡氣候溫和宜人,四季風景秀麗,奇花異草遍布小島。蔚藍的天空白雲舒卷,嬌陽璀璨。湛藍清澈的海水波光潋滟,浪潮湧動。
為了能讓夜晚歌更好的享受浩淼無際的大海,帝御威又頗費心思的修建了一片綿軟細白的沙灘,柔軟的海風習習拂面,海天一色的美景洗濯人的心靈,無疑生活在這裡的夜晚歌是安逸幸福的,而他也可以在這裡休養身體。
在別墅寬敞的露臺上,外佣送來切好的果盤和解暑的茶飲便悄然的退去,夜晚歌把睡著的晨晨放在陽傘下的搖床上。她倚在旁側的躺椅上輕闔眼眸享受著大自然的寧靜美麗。她的手溫柔的撫在肚子上,圓鼓鼓的腹部已高高的隆起。她輕彎唇角,恬靜的面容散發著母性的光輝,身子泛倦很快的進入夢鄉。
調皮的小晨晨根本就沒睡,他的睫毛顫動悄悄的睜開眼睛,小胖腿一蹬把身上的巾被踢到一邊,小手伸進嘴裡津津有味的吮吸著。很快這個小家伙就對手指失去了興趣,他扭了扭胖胖的身體,躬起小屁股坐了起來。
他眨了眨大眼睛,望著桌上漂亮的水果拼盤咧嘴一笑,口水順著小嘴流淌下來。心動不如行動,小晨晨迅速向目標爬去,顯然他太有冒險精神,剛翻過床欄就遇到了麻煩,他的身子危險的吊在床欄上,小胳膊費力的挎著橫欄上不去也下不得,嚇得小嘴一扁就要大哭起來。
一雙大手穩妥的接住孩子的肥屁股,把他抱進懷裡,削薄的唇狠親孩子的臉蛋,“為什麼不好好睡覺?淘氣的小家伙。”
小晨晨看到是帝御威,驚嚇的小臉立即盛開甜美討好的笑容,小胖胳膊緊緊摟住他的脖子,“爸爸……”這是他僅會的詞語之一。
帝御威心中一暖,額頭孩子氣的頂著晨晨的小腦門,“乖兒子,爸爸抱你進去玩,這樣烈的日頭會把你和媽媽給曬暈的。”
乖巧的小晨晨聽話的掛在爸爸身上,任由他抱自己進屋。
帝御威把孩子放到嬰兒床上,隨手塞了一個玩具放進他的手裡,“坐在這裡不要動哦,爸爸去把媽媽抱進來。”
小晨晨溜圓的大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,似懂非懂的點頭。
疲憊的孕婦沉沉的熟睡著,帝御威專注的望著睡夢中的女人,黑眸中溢滿寵溺。他俯身抱起夜晚歌,在她的額頭上印上一吻。
帝御威的眸光落到夜晚歌的肚子上,盡管她肚子裡的不是他的孩子,但他已經決定了要將它當成他的親生骨肉。他已經請來了專業的醫生和護士,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來迎接他的第二個孩子。
帝御威輕柔的把夜晚歌放在大床上,側身躺在她身邊,就這樣溫柔而深情的望著她。
不知過了多久,夜晚歌漸漸轉醒了,第一眼就看見躺在她身邊的帝御威。
“帝御威。”
“嗯?”
“帝御威。”
“怎麼?”
“真好。”能醒來後看到他,被他這樣幸福的愛著,上天真是眷顧她。
她難得傻氣,他卻最愛她這副表情:“好什麼?”
夜晚歌眯起眼,碰了碰他的鼻尖:“你不會再離開我了。”
帝御威的手指拂過她的嘴唇,虔誠地吻上:“這句話應該我來說。”
唇舌相觸的剎那,似有電流從脊梁骨竄過,激起一陣戰慄,夜晚歌禁不住圈住帝御威的脖頸,將身體緊靠在他的身上,恨不得與他融為一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