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嫂忙追出來:「雪地路滑,莫摔了。」
高珏伸手要我抱,我放下柴火,將她扛在肩上玩耍,小丫頭發出咯咯的笑聲。
大嫂幫我提起柴火,一邊走一邊說:「這小丫頭對你最是親近。」
高珏先亮聲說:「我最喜歡姑姑了。」
「今年冬天的雪應會下得厚些。」我望著即將暗下來的天際。
幽州的高縣是高家的原籍,自從朝廷赦免後,我們回到了這裡,此處建有兩間各二進的院子,是我爹年輕從軍後第一次升遷時起的。
這三年,我們一家人一直居住在此處。
起初時,百姓見我們尚是惋惜與唏噓,也叫我們一家人較為尷尬了一陣日子。而後日子長了,左鄰右裡熱心相幫,到底是很快就適應高縣的日子。
我大哥與大嫂買下一二頃農田,自己耕種不過來,便請了佃戶耕作。
我娘重拾織布,每日便是對著機器,織上幾下,半月總能得上一匹。
我爹幹了一輩子的武將,闲來無事,見村中孩童無人管束,竟同裡正商議在祠堂開設書齋,學他的親家白鹿山長一般,教導孩子學文習武。
京中往日的富貴似流雲,回到幽州之後,我們一家人不再主動提及過往,隻潛心隱於此地,經營餘下生活。
高珏已三歲,她被記在了我大哥的名下,是高家第一個孫輩。
這三年間,大嫂生下了一個男孩,取名高璋。
二哥與二嫂成婚後,一直居住在白鹿山,二哥作為書院教習營生。今年入冬前寄來的家書,道二嫂頭胎生了個女孩,名字請爹定奪。
我爹在宣紙上寫下「宛玥」二字,便將家書寄出。
Advertisement
三哥一直在北州,往來書信極少,也不曾回家見過爹娘。
而我仍舊孑然,不曾成婚。
裴乾與蘇靜柔於去歲成婚,裴相替裴乾謀了外調之職,便是不久便要調到了靈州城作縣令。蘇靜柔與我仍舊交好,三年間書信不斷,每次必然會替我傳遞皇長孫在宮中的近況。
太子監國三年,為取得朝中人心,迎娶了裴相之女裴恬為新任太子妃。
我與裴恬雖隻見過寥寥幾面,印象中是個堅韌果決的女子。
讓她嫁給太子,她必定是不願的,可不知為何,裴相居然真的讓裴恬進了東宮。
太子的子嗣除了皇長孫,還有庶出的三子,其中二子是最為受寵的徐良娣所出。裴恬入宮,無論是丈夫還是子嗣,皆對她不利。
蘇靜柔信中還道,裴恬在宮中日子並不好過,唯有太後尚對她有一二分照拂。
自我與大嫂離開京城後,蘇靜柔與裴恬在宴會中頻頻碰面,因好友都與高家有關,她們二人慢慢也結成了閨中密友,近一年關於皇長孫的消息,也有裴恬從中傳遞的關系。
我在信中讓蘇靜柔替我回謝裴恬。
蘇靜柔感慨,裴恬本應是秦王妃,卻因秦王忤逆一事,親事作罷。
這是三年間,蘇靜柔唯一一次提及秦王,可我在回信中卻沒有問過秦王的近況。
入冬之後,我就生病了,病得渾身滾燙,咳嗽不止。
大哥請遍了縣中的大夫,每個大夫看見把脈,都說是多年舊傷積累,心中鬱結所致。藥是一劑劑喝下去,我終日躺在床上渾渾噩噩,不復清明,一點好轉也沒有。
我娘和大嫂幫我清洗身子,見我多年來身上的舊傷,止不住地掉了淚。
大嫂後來想到了辦法,抱著高珏在我床榻前,讓她一遍遍喊我,我才在第二日退了燒。
我醒來之後,見到愁容疲倦的娘,說的第一句話是:「娘,我見到長姐了。」
我娘身形一滯,控制不住地捂嘴痛哭。
我猶自痴痴地說:「京城隻有她一個,我們都不在,她不會孤獨麼?還有高潔,我都不知她葬在哪兒,連個可以上墳的機會也沒有。娘,我好想回去……」
說罷,我躺在床上已是淚如雨下。
門外,高珏不明所以地看著老淚縱橫的祖父,佝著脊背,衣袖拭淚。
38.
大夏永安二十五年,春。
過完年後,我向爹娘辭別,踏上了遊歷之路。
大哥勸說我多次,終於隻能答應下來,離家那日他送我出高縣,一路上他為我講了許多,我幼時不在家中,家裡發生的種種趣事,像是彌補過去十年的空白一般。
終到了告別之際,大哥還在問:「你是非去不可麼?」
到底還是大哥最懂我。
天家花費十年將我磨礪成為一把最鋒利最好用的刀,有些事情便猶如刀削斧鑿般刻入骨血中。隱居三年,我到底隱忍不下這一切。
我是高家的女兒,是永安縣主,也是一名刺客。
道也,義也。
高家之仇,長姐之仇,若是不報,我終生不安。
我對大哥說:「高家如今隻得我一人,無牽無掛。若不能斬殺昏君碌主,北境又起幹戈,今後天下難安。」
大夏置北州都護府不過三年,北戎又大舉進犯,然而守軍不敵,將領竟是一退再退,短短一月,十二城已丟八城。朝廷太子監國,並無任何御敵之法,反而對長信侯為首提出的和親之法,大加贊賞,更是以此賜下爵位與財帛。
「兄長當年與將士們浴血奮戰打下來的北州,大夏太子卻當作是腳下破鞋,想撇就撇。一寸國土一寸血,我高家既然能幫天家打天下,那我高家的女兒,也能叫這天家換下卑鄙儲君!」
大哥自然憤恨,可他沒想到,我的恨意比他更深。
他想伸手阻擋,我已經翻身上馬。
騎馬行至一段,我終究不忍,勒馬回頭。
卻看大哥仍在原地,躬身朝我的方向,深深行了一禮。
我前往的京城的第一站,便是靈州府。
多年未見,裴乾已是換了曾經傲慢少年氣,見我時行了一禮,端方嚴正,沉重內斂,當真是一縣之令的風範。
蘇靜柔梳著婦人的發髻,換去京城中俏麗衣裙,身上的深色襦裙,顯得溫婉端莊。
蘇靜柔與我穿過長長的遊廊,道:「你書信說你要來,我都不敢相信。這麼多年,我雖然一直想著和你再見,可是覺得不真實,也就不想了。」
當日,我高家闔族身陷囹圄,也唯有蘇靜柔與裴乾二人向我伸出援手,為此,蘇家與裴家在朝廷中也受了一些波折。
蘇靜柔雖受家中寵愛,可也被禁足,不得出城與我送別。
裴乾則與裴相爭執高家之事,被狠狠杖責一頓。
二人的婚事也險險斷了,幸而最終是成了眷侶。
夜間,裴乾夫婦二人為我設了酒席,滿屋中隻得我們三人。
裴乾飲下兩杯,見我,憤慨起來:「北州如今告急,我也是騎馬上陣殺敵過,卻隻能看著朝廷昏碌,一味退讓。當年秦王率軍師直搗北戎,揚我大夏國威,今又何在!」
蘇靜柔勸他:「你喝多了。」
裴乾聞言,靜默了片刻,道:「燕家高家如今皆被朝中舊勳所害,北州駐守的皆是酒囊飯袋,軍中兩家舊部多有怨懟,都在猜測若是北州守不住了,那戰火豈不是又要波及幽州燕州二地。」
我淡淡地開口:「若是波及,又當如何?」
裴乾心中多日鬱結,沉痛道:「北境苦戰事久矣,今日我去巡視百姓,多是當年靈州之困時存活下來的,十戶中便有七八戶有家眷死於此戰,剩餘二三戶是病弱老殘,離絕戶且不遠。不過四年,再起戰亂,靈州城必是不敢提「存活」二字。」
一城尚如此,遑論北境諸多城池百姓。
這次蘇靜柔未再勸他,反而沉著道:「你乃是一縣之令,百姓的父母官,靈州城今後是否會臨戰火,豈是你能預料?在城中百姓眼中,你便依仗。靈州之困隻四年,經濟如何往來,人口如何復蘇,便是你可以幫百姓做的。」
裴乾抬頭,有些驀然地看向蘇靜柔。
蘇靜柔握住裴乾的手,道:「我會陪著你,看著靈州城慢慢變好起來。」
見他們夫妻如此同心,我亦欣慰。
我隻在靈州城待了三日,便要離開。
這次,裴乾與蘇靜柔出城來送我,他們夫妻遞給我一個腰牌,是大內鶴瞰監的腰牌。
裴乾對我說:「此乃多年前秦王殿下情急所贈,今當物歸原主。」
我接過腰牌,朝他們夫妻,拱手,深鞠一禮。
蘇靜柔又贈我一梨花形制的香囊,道:「此乃太子妃裴氏所贈。入京後,如有所需,你到申康坊裴氏的香料鋪中,遞於掌櫃,太子妃必會相助於你。」
我深深地怔了怔,看向曾不諳世事的蘇靜柔。
蘇靜柔此時卻是面色坦然,道:「去歲,我寡居的堂姐入宮向皇後請安,路遇長信侯世子,而後被發現溺死在宮內荷花池。我蘇氏入宮狀告,卻是遭貶謫,可憐我伯父喪女之餘,年邁還需前往閩地任職。不論,蘇氏一族在朝中三代,更是皇親國戚,竟也會有這一日。」
裴乾補充道:「裴氏亦然。當今太子曾肆意打壓寒門官員,而今卻任人唯親,對東宮良娣徐氏那商賈出身父兄賜予高官厚祿,任由徐家賣官鬻爵。太子監國隻四年,朝中風氣不復永安前二十載之清明。」
原來除了高家、燕家,仍會有其他家承受冤屈,遭受不公。而且此事已無關新貴舊勳,隻全憑太子一人喜好。面對如此昏聩的一國儲君,便是百官之首的丞相裴氏也會身感憂患。
我再鄭重行一禮,翻身上馬,而後對他們二人說:「若是燕州再起烽火不可死守城中,盡往南方山中去,以保存百姓為重。」
裴乾作揖,深以為然。
39.
到達京畿,我便是立刻去尋燕破嶽,豈料去到燕家水榭,卻早已人去樓空。
我遍訪周遭鄰裡,皆道水榭主人去歲中秋,便已去世。
我立於水榭的蕭條門前,一時惘然,燕破嶽死了,燕家如今便隻剩下一人。
京郊,清涼寺。
有一僧人在菩提樹下,持帚一遍遍,清掃塵埃。
我輕輕靠前,僧人停下動作,抬起波瀾不驚的眼眸,望向我。
見到昔日同生共死之故人,我不免心中湧出暖意,輕笑上前,道:「敢問大師,地上已無落葉,您在此處清掃,是清掃何物?」
燕破虜眸光一動,似一瞬滄海桑田,竟有了些許動容。
這個和尚修行的日子過得不錯,比起當年在茶寮送別,竟是白胖了。
我站在菩提樹下,道:「燕將軍,許久未見。」
燕破虜雙手合十,道:「貧僧法號明鏡。」
明鏡帶我見到了燕破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