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發表演說前,他轉了轉眼珠,補充性地問了一句:「這些人是你的同伴嗎?」
我看到方致清等人求助似的目光,就在白天,大家還在一起說笑,做那些過家家似的任務。
「是。」我緩緩道。
裡昂微笑著:「很好。」
09
「來賭一場吧。」裡昂掃視過地上的俘虜,「我們來比賽,你贏一場,我就放過這裡的五個人。」
大概是這裡三分之一的人數……用人命做籌碼嗎?我心底一沉,這可不是什麼公平的比試。
「如果輸了呢?」我問。
裡昂眨了下眼睛:「傑克在你手底下廢了,那就把你賠償給我,你來做我的瑪蒂爾達。」
「呵。」我啞然失笑,心底不妙的感覺更甚。
「林眠,答應他啊。」有人小聲催促道,聲音迫切,「隻有你能幫我們了。」
裡昂那雙綠眸閃爍著明亮的色彩,顯得躍躍欲試。
誰要答應這種賭約?
我有些煩躁,眼睛微眯,下意識地聚焦到裡昂的脖頸處,依稀可見底下的青色血管,薄薄的一層白皙皮膚,可以很輕易地劃開……
似乎感知到我的目光,裡昂從懷裡掏出一把槍,在手上把玩著,冰冷的光澤蔓延到指尖。
「這樣吧,第一場,我們來比比槍法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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裡昂的下屬騰出一片空地,高舉著酒瓶吶喊助威。
一個男人走到大概十幾米遠的沙灘,隨手撿了個蘋果,把它頂在頭上。
「老大!」他遙遙向裡昂做了個手勢,示意自己準備好了。
此時已經是深夜,光線昏暗,很影響射擊的準確度。
但當靶子的那人並不害怕,反而正咧著嘴笑,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。
「咔噠」一聲,裡昂撥開保險栓,槍口瞄準對方,瞬息之間扣下扳機。
蘋果四分五裂。
那人在一片歡呼聲跑回來,接過遞來的酒一飲而盡。
「老大槍法還是這麼好!」
裡昂溫文爾雅地笑了,他目光移向我:「親愛的,該你上場了。」
我低垂著雙眼,盯著裡昂給我的那把槍。
槍有些重,壓得手腕下沉。
真是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。
我檢查了下槍身,順勢拉開彈匣看了一眼,裡面隻剩下一顆子彈。
「親愛的,我很期待你的表現。」裡昂眉眼深邃,看人的時候十分專注,甚至給人一種深情的錯覺,他補充道,「對了,我想你需要一個當靶子的人,不知道你的同伴是否會願意站出來。」
我看向擠在一起的節目組成員,每個人都戰戰兢兢,竭力維持著表面的鎮定。
「有人願意嗎?」我淡淡問道。
意料之中,沒有人回答。
畢竟這是生死一線間的事,槍口輕微的抖動,也許就賠上一條性命。
「嘖。」裡昂搖了搖頭,「看來即使你有這個能力,也贏不了這一局。」
「我……我願意。」
響起的女聲打破了僵局。
夏瑜勉強支撐起身子來,舉起一隻手。
夜風裡,她纖瘦的身軀搖搖欲墜,眼神卻十分堅定。
「林眠,我相信你。你盡管開槍,不要有顧慮。」她語氣輕柔,接著抱了抱我。
短暫的肢體接觸後,她獨自走向遠處。
我看著她的背影,眉眼怔忪,接著莫名輕聲笑了一下。
人真的是種奇怪的生物,外表看上去最柔弱的,內裡往往最堅韌。
「夏瑜,記得站穩點,會沒事的。」我對她道。
我摸出條絲巾蒙在眼睛上,視野瞬間一片漆黑,同時,五感被充分調動起來。
風愈來愈靜,我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。
「林眠,我準備好了。」夏瑜喊道。
我抬起手臂,憑借著直覺,毫不猶豫地開槍。
準確命中——我扯下眼前的遮蔽物,夏瑜正向我激動地揮手。
「眠,你真的令人驚喜。」
裡昂看著我,帶著狂熱欣賞的神採,綠眸深邃,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野獸之類的生物。
被野獸盯上,可是件麻煩事。
「這算是贏了嗎?還是要再比下去?」我問。
裡昂道:「當然,你已經贏過了我。」
「林眠,好樣的。」
節目組的人壓低聲音為我喝彩,信賴而崇拜地注視著我,仿佛在看他們的救世主。
我抿了下唇,有些無所適從。
這是第一次,我為了保護些什麼而做出行動。
10
看到這一幕,裡昂好像想到些什麼,雙眸垂下,遮住了眼底的情緒。
第二場比賽很快開始。
裡昂的下屬捧上來兩把刀。
我揚手接過,刀身纖薄,同時意味著它極其鋒利。
是殺人的兇器,也是我曾經生命的一部分。
我握緊刀柄,橫在身前,和裡昂的視線在空中交匯。
「用刀……說不定會死人的,眠,你確定要繼續嗎?」裡昂眼底淬著寒光,表情難得認真起來。
「來吧。」
拔刀!
利刃交鋒,發出一聲閃亮刺耳的錚鳴,直達心底,乃至顫動著靈魂深處。
古老的冷兵器,最能激發人內心的渴望。
裡昂回到原地,面露笑意。
速度是第一要義,電光石火間,又是鋒芒畢露的一刀。
裡昂沒有手下留情,一招一式都是殺招。
他的體力比我強,技巧更是驚人地純熟。
我隻能快,再快點,可裡昂會比我更快。
刀光交織,令人眼花繚亂。
反應慢了一拍,刀霎時衝著肩頭劈來。
「親愛的,你受傷了。」
隔著兩步的距離,裡昂微微側著頭,持刀的手仍舊很穩。
身上的傷口正在流血,手腕止不住地顫抖,體溫飛速流逝。
好冷啊……海風從岸邊拂過,鹹腥的氣息讓血液冷卻,接著凝固。
但很快又有新的傷口。
「林眠!」有人在哭著喊我的名字。
我什麼也聽不見,隻能看到凜冽的刀鋒。
又是一次交鋒,巨大的力量衝擊下,我用刀撐著身體,眼前發黑。
鮮血順著裡昂的金發淌下,刺激著彼此的理智和神經。
他仍然在笑,笑著笑著,忍不住低聲咳嗽起來。
我攜著刀衝他而來,裡昂躲開那一擊。
「速度越來越慢了呢。」
「這樣下去,你會輸的。」
「親愛的,你在堅持些什麼呢?」
是啊,揮刀的手逐漸脫力,已經是在近乎本能地進行反擊,所以在對方眼裡更像是一隻垂死掙扎的困獸。
停下來就好了。
停下來就不會受傷了。
渾身發冷,隻有握刀的那一片肌膚炙熱滾燙。
這溫度提醒我,我在為自己活著。
潮水洶湧,喚醒了逃離那夜的回憶。那時的我積蓄所有勇氣,改名換姓,隻為能以「林眠」的身份活下去。
是啊,我已經做好了選擇,怎麼能輕易放棄。
刀尖沒入沙地,卷起沙粒,直衝裡昂的雙眼。
——就是現在!
11
他偏過頭躲開沙粒的那一剎那,我扣上他腕骨,在刀滑落的同時,提膝狠狠撞上裡昂的肋骨,順勢竭力把他壓倒在地。
「嘶。」裡昂皺緊眉頭,面容痛苦,刀鋒貼著他腦袋落下,一滴血不慎順著眼窩融進眼裡,翡翠似的眼睛頓時泛起血紅色,分外可怖。
「你輸了。」我收回手,任由刀插在地上,語氣極度虛弱。
等我勉強起身站穩後,裡昂仍躺ẗű̂⁰在地上,靜靜看著頭頂的璀璨夜空。
他眨了眨眼,眼眸的顏色不再那麼駭人。
「我輸了……」半晌,裡昂緩緩起身,「親愛的,真不可思議,我已經輸給你兩場了。」
他低聲自語,喃喃道:「那最後一場,就讓我贏吧。」
第三場比賽的規則闡明後,場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靜。
裡昂說:「換個玩法吧,隻要有人上前殺了她,我就放過這裡的所有人。」
我半跪在地上,盡量保存著體力。
聞言,我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裡昂已經不滿足於僅僅的技巧性對決,他現在要比的,是人性。
被劫持的這十幾個小時,每個人都見識到這群海盜的窮兇極惡,精神高度緊張,就像一根根被繃緊的弦。
困在沒有法治約束的荒島上,這群海盜會做些什麼,完全取決於他們的心情。
裡昂的話此時具備十足的誘惑力。
殺了我……所有人都可以活命。
「砰砰!」
幾聲槍響徹底把氛圍推向極端,碎裂的酒瓶刺穿骨頭,有人在大聲哭叫,血腥味逐漸覆蓋了理智。
「快點啊。」一個海盜不耐地催促道,迫不及待想看一場好戲上演。
方致清和幾個節目組成員撿起地上的酒瓶碎片,顫顫巍巍站了起來,向我一步步靠近,更多的人默然等待著,默許這一切的發生。
局面混亂。
夏瑜難以置信地看向他們,張開雙臂攔在他們面前:「你們瘋了嗎?林眠是為大家才受傷的,你們要做什麼啊?」
沒人回答她,夏瑜被推倒在地,然後被人鉗制住,捂上了嘴,不讓她再擾亂形勢。
嗚咽聲、腳步聲、嘶吼聲,還有……還有什麼聲音?
我甩了下腦袋,讓自己保持清醒。
裡昂附在我耳邊,語氣狡黠明快:「這就是你的同伴,你沒有放棄他們,他們卻放棄了你。這樣的一群人,死了不是更好嗎?」
他廢話真多,我想。
裡昂繼續道:「Ŧŭ̀⁻親愛的,我們才是同一類人。」
12
直播間炸開。
「他們要殺林眠嗎?」
「方致清怎麼是這種人。」
「這是要做什麼啊,那個劫匪擺明了是騙他們。」
「林眠一定要平安無事。」
「救援還沒到嗎?再不來就真出事了。」
「太惡心了,這群人剛才默不作聲,這會兒倒站出來了。」
「林眠堅持住啊!」
「不要有事不要有事不要有事。」
我聽到了,茫茫海面上傳來的,是警笛聲。
海盜們面面相覷,等待裡昂的下一步指示。
裡昂嘆了口氣,他抬起手,隨口命令道:「都殺了。」
聽到警笛聲後燃起的希望瞬間破滅,有人忍不住大聲問:「林眠不是贏了兩場嗎,按你說的,至少要放過十個人。」
「呵。」裡昂低笑,「先生小姐們,我可是個海盜,從來不會遵守承諾。」
海盜們已經在幹脆利落裝彈上膛。
死亡的陰影覆蓋著每個人,這時連哭聲都消失了。
「裡昂。」我啞著嗓子,一字一頓道,「我有話要跟你講。」
裡昂微笑著:「好的,我的瑪蒂爾達小姐。」
在他靠近我的瞬間,我悄無聲息抽Ţű̂₇出鞋底的折疊匕首,橫在他的脖頸上。
笑意凝固在嘴角。
「不好意思,先生,現在你被我挾持了。」我輕聲道。
薄如蟬翼的刀刃貼著咽喉處,不容一絲一毫的反抗餘地。
「都停手!」我提高聲音。
那群海盜很信任裡昂,是心甘情願地把他當老大。
所以這個時候,裡昂的性命大於一切,沒人再敢有動作。
警笛聲越來越近,直升機轟鳴著降落,螺旋槳轉動的氣流卷起地上的沙礫。
全副武裝的特警從天而降,包圍了岸上的海盜們。
「誰告訴你,我真的把他們當同伴啊?」我揚起嘴角,對裡昂道,「從始至終,我陪你玩這個遊戲,就是為了拖延時間,等待救援。裡昂,到監獄裡去度過你的下半輩子吧。」
那雙綠眸徹底晦暗下來。
把裡昂交給警察後,我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,往後仰倒,卻跌進一個柔軟的懷抱裡。
閉上眼前,我瞥到夏瑜焦急的神色,她接住了我,安慰道:「林眠,我們都安全了。」
13
我好像做了一場漫長的夢。
夢裡,我在黑暗裡獨自行走,找尋著出口。我走了很久,耗盡了力氣和耐心,但始終走不出去。
沒有人可以依靠,沒有地方可以休息。
在很久以前,我是個職業殺手。
從嚴苛殘忍的訓練中活下來,面臨的是更痛苦的折磨。
殺手是份很無趣的工作,要穿梭於世界各地,不斷改變身份接近目標,然後用盡一切手段解決掉他們。
機械、重復、毫無意義。
不能信任他人,也不能被人信任。
生命中不會出現家人、朋友抑或伙伴這種角色,永遠看不到未來的曙光。
我再也忍受不了,借著執行任務脫離組織控制,選擇叛逃。
在逃亡的輪船上,我認識了一個患有抑鬱症的女孩,她叫林眠,無父無母,是個孤兒,人生理想是當明星。
海難來得突然,輪船沉沒,死了很多人。
我拿著偷來的身份坐上救援艇,成為「林眠」,代替她去完成她的理想。
演員這份職業,一是安全,二是有趣。
它和我以前的工作有一些相通之處,都是要假扮某個角色,盡心盡力讓他人信服。
在各色的劇本演繹中,我扮演著「林眠」,弱小、善良、與人無害。
就這樣,我幾乎忘記了以前的自己。
但這正是我所渴望的,擺脫過去的陰影,光明正大,活在陽光底下。
這才是一個人應該擁有的活法。
14
睜開眼,四周是純白整潔的病房,身上的傷口都得到了妥善處理。
「你醒了。」
一道男性聲音幾乎瞬間讓我繃緊身體。
沙發上的男人放下報紙,走到我面前。
「林……眠?」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,「這是你的新名字?很不符合你的風格呢。」
「你來做什麼?處理掉我嗎?」
我知道現在的我根本打不過他,一邊保持著鎮靜,一邊思考解決他的方法。
「並不是,來看看老朋友罷了,別這麼緊張。」
朋友?我有些想笑。
「你很聰明,比起躲藏,你選擇站在明處。人群目光匯集的地方,反而最安全。」
那男人等不到回應,自顧自說著話。
「現在外面都是媒體和記者,誰也沒辦法對你做些什麼,太不劃算了。」
「有時候我也挺羨慕你的,說叛逃就叛逃,大家都以為你死掉的時候,你早就換了個身份,光明正大地活著。唉,如果這是你的選擇,那就隻好祝福你咯。」
我打斷他:「別扯那麼多,你真這麼好心,隻是來看望我?」
「好歹做過一段時間搭檔,還這麼冷漠。」他嘟哝著,「我來是為了告訴你,你做的事已經引起組織注意,但他們懶得花費時間精力對付你。隻要你一直待在中國,他們就沒機會下手。記住哦,千萬不能去危險的地方。」
等那張平淡的、轉瞬就能被遺忘的面孔消失後,我抬手擋住眼睛,唇角溢出笑容。
一切,都結束了。
15
鎂光燈下,我笑得矜持羞澀。
記者問道:「當時面對那群劫匪,林小姐害怕過嗎?」
「害怕……是有一點點啦,但是為了保護大家,我覺得我應該站出來。」
「那對於方致清等人最後的舉動,你有什麼想說的嗎?」
「我不會怪他們的。」我抿起嘴,笑道,「當時的情況太特殊了,他們會那麼做很正常。」
「林小姐真是太善良了。」
採訪結束,粉絲們一擁而上。
我接過筆給他們籤名,眼眸低垂,盡顯純良無害。
這是新的開始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