靜寧見春

第6章

字數:4158

發佈時間:2024-12-12 16:35:29

面前的幺嬸滿面詫異,眸中透出歡喜。


要我說,世人誰又不愛顏色好的?


我深呼幾吸,才站起身,回過神。


那人也不知哪兒弄來的小轎輦,端坐在上,一手扶額,著一身煙青圓領袍,腰佩四環白玉扣腰帶。


煞是拿腔作調,確也風流倜儻。


我安下心來,他囫囵出現,好在不是判了秋後問斬。


我同他去了嚴家老宅。


老宅還是一年前的模樣,回廊曲折縱橫,庭院幽深,清泉自假山潺潺泠泠。


進了前廳,他坐了下來。


我也跟著坐下,端起案幾上的茶吃起來。


嚴晤侃侃而談:


「前段日子,前位尚書大人貪墨的案子總算是破了,朝廷繳獲幾萬兩贓銀,充了國庫,也進了些去聖人私庫,皆大歡喜。


「朝廷看在他交出這數額的贓銀,便也就免了死罪,將他們貶為平民——那一大家子早是蛀蟲,活得甚是費力。


「前位尚書大人在茅屋裡頭住上的第十晚,便去了。


「我特意差人給他殓屍,還將他傷心欲絕的夫人送回了她西北段家。」


語調平和的幾句話,暗藏的是一場官場豪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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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於尚書歿,夫人走,又那般耐人尋味。


說罷,他端起茶盞啜兩口,其間輕掠我一眼,隨即睫羽輕垂。


——倒有些欲擒故縱。


他見我久未答話,放下茶盞接道:「如今,我便要接任尚書。」


我怔了片刻,由心萬感,終是化作由衷歡欣,卻又不敢恣肆,隻嚅嗫道:「原是如此,恭喜大人了。」


他為官悉心竭力,更是铤而走險,才來這遭高升,怎能不開心?


隨後,廳中便靜了下來。


我不知應說些什麼,我貪生怕死離了他,後悔我也不悔,將命數賭在男子身上,才是渾不懔。


哪怕我幫他搭了尚書夫人的線,誰知他真能翻盤呢?


他榮歸故裡,在我面前招搖,也是應當的。


28


緘默在我們倆之間化成一潭死水。


終是他開口,哂笑道:「見春,你不應與我服個軟?還道自己前夫死了,不行?」


我抿抿唇,忸怩不安,不管後一句,抵賴前一句道:「見春……靜寧離了嚴府,也是按著律例,良妾可選之法。且大人在獄中,靜寧也對您幫補幾番,贈予我的布莊我更是沒碰。要說起大人加官進爵,裡頭還有我幾分功勞。」


他覷著我,不露神色。


我ṱů₅坐立不安起來,搞不明自己為何嘴硬。


轉眼他便哈哈笑出聲道:「好一個見春,謹言慎行是你,潑辣無端是你。魯莽勾我是你,仗義助我是你,薄情棄我更是你。臨到頭來,牙尖嘴利還是你!」


我霎時紅了臉,衝道:「怎?!大人瞧不上,也不必特意來我跟前喬模喬樣!」


許久,他擰著眉,深深呼了幾息,放下身段道:


「靜寧,即便你變化無常又如何?我便是喜歡了。


「你獨善其身,愛財如命,確讓我難受了。


「但你也曾傾盡錢財助我,照料我。我也是思慮了許久,皆是奔走鑽營凡俗人,你拿出全部的赤誠便是足了,又何苦求那舍生忘死?


「我此生,名利場已耗大半精力,隻想喝你遞來的一碗熱湯,溫溫熱熱地度過所有寒冬。」


他是懂我的,我心窩被揪起又收回,揪起又收回。


他輕嘆口氣,復而淺笑道:「靜寧,別哭。隨我回去吧。」


他眼珠清明明的,頰邊緋紅,再不是清高紈绔的嚴晤。


眼眸雙頰似是遠山雲霧,我一時如墮煙海,應著與他一同回去了。


29


「靜寧,你真要同老爺……那嚴官人回京?」嚴畫坐我邊兒上,手足無措。


我慢慢地點頭。


「你回去再做妾?」她直指要害,「那日子是過得金貴些,但終究不是女主人,你早晚上頭還是有人拿捏你。」


我緩緩開口道:「他答應我做側室。」


嚴畫沉吟片刻:「是,這是比妾室好,但終究前頭有主母,總……」


我抬眸瞧她,拍了拍她的手,如數家珍道:「他應我,作為側室聘進去。聘禮是京裡頭的布莊和米鋪,還有白銀千兩。」


我越說到後頭,嚴畫眸子越亮,最後咯咯笑出聲:「好,好,好,嚴府就那麼點家底兒,老爺給你大半,實誠了。」


我抿唇輕笑一聲「是吧……」


她似已了然我道:「也是,在這兒做秀坊的工,也要逢迎,一輩子都不定能攢上那麼多錢。」


我搖搖頭,綿言細語地道明我的心意:


「我也曾猶豫過,如今這自由日子多好。


「但我們倆在這兒再待久些,門前必會是非多——如今,已有人先來打我主意,說是為我相看。


「我們倆,沒財、沒識、沒宗族的女子,徒有點姿色。」


我又有些難為情道:「何況,最打緊的,我確心儀他。」


「我尋了位不錯的心儀男子,何不順遂世道。」


嚴畫輕吐了口氣,似是松懈下來,嘆道:「你想好就成,我……我便與你……」


我打斷她,道出我為她的打算:「十裡鎮前頭的染坊是我的嫁妝,屆時你就幫我管著,你是染坊的主事,斷不敢有人上門調戲你。」


「那時,你有位京中做官家側夫人的姐姐,想要鎮裡哪家平頭男兒,不是你指頭一點的事兒?」


她先是驚訝我有個染坊,後欲笑欲哭,未刨根問底,隻輕道了句:「我的父母都未曾為我如此打算。」


我拍拍她的手背,安慰道:「哪裡。你幫我去頂好的廟裡,悄悄地為我家小姐立個牌位,每年為她上大功德就好。」


這事兒斷是不能在帝京做的。


她點點頭。


我也是輕快起來,這輩子的打算也就這麼輕落落地做下了。


是了,我是有嫁妝的,價值不菲。


春來,我那柔善的姊妹,被江望笙逼得沒轍,在尚書府求爺爺告奶奶,愣是無人願幫願借錢。


我趁便幫她了結了江望笙,她將她铤而走險偷的府中寶物給了我,後來不知所終。


春來恨透了尚書府——平日裡小心伺候便罷,主子們隨意將她指婚,走投無路還被警告若再鬧事便將她賣了。


老實人恨人了,不一般。


她偷的不是別的,而是尚書老爺珍貴萬分的佛牌,巴掌大的寶石,鑲刻著栩栩如生的慈悲佛像,掛於祠堂佛龛前。


我們當年看著每每都覺驚嘆,老爺總侃侃而談那是府裡的鎮宅之寶。


想來,確是被偷後,尚書府也就這麼敗落了。


即使到了十裡鎮,我從未敢露富,況且,尚書府後來會是個什麼樣境況誰也不知。


如今,前位尚書倒臺,嚴晤來了此處,我便可明目張膽使起銀錢。


他願娶我為側夫人,我也心滿意足。


我有此生從不敢想的明媒正娶,那我也不落面子,至少我該有的便要有。


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隻無奈道:「心眼兒多,也是你的有趣之處。」


30


一月後,我以他遠房表妹之名,作為側室被聘娶回了嚴府。


婆母喝過我的茶,隻百感交集嘆一句:「既然真兩情相悅,你那時也算幫過嚴家,便罷便罷。」


順勢,瞧了瞧我帶來的嫁妝。


王管家見了我,開心地跳腳,雙目含淚道:「好在,好在你可回來了!」


我覺這小老頭甚是好玩兒,我倆寒暄許久。


他才低聲竊竊道:「還好你沒在老爺下獄後,不顧情面拿著布莊斂財出逃,否則,老爺侍衛營的同僚都支應好了!屆時就按偷盜論處,絕走不出京城!」


此時嚴晤正著一身魚師青衣裳,信步而來,目若朗星,唇含似是而非的淺笑。


王管家緘了聲,拜禮便走了。


我若往常那般莞爾一笑,他攬著我想去花園處遊逛。


他面兒上白皮,包著黑餡兒。


我不是頭一回知,若我那日真沒了良心,被報復也是該的。


這兒的花園同老宅如出一轍,庭院靜幽杳然,也沒甚景致。


他隨意擺弄花草,睫羽輕擺擺垂下,抬起,遞來一個眼神。


我們倆相視而笑,似是通明了對方。


那日離京,我本可不去布莊,可左思右想,若他不介意我是個萬事以己為先的性子,若他真能化險為夷,若他真想尋我呢?


我還是暗自留了口信,道是回十裡鎮去,這便是暗喻,也是我的一些小心思。


他上前輕撥我鬢間珠釵,眉梢溫煦,柔柔道:「你的本名為陳靜寧,真是個好名字,你知不知道有句祝詞?」


「什麼?」


「靜寧見春,祉猷並茂。指的是,安穩度日,事事皆有福氣。」


言盡。


太陽西沉,天空燦金, 天邊隱見月亮身影。


至高至明日月,至親至疏夫妻。


此時,我便是要與他一同,見日升日落,月呈月遁,日往月來,終此一生。


番外:


我是尚書府的大小姐,嚴珍玉。


我娘陳靜寧是側室,我爹的正室早亡,加之其母家犯了錯,被除了名。


時日一久,娘一直打理家業,無過無錯,順理成章被抬上了正室。


雖說如此,但娘出身低微,才疏學淺,在帝京貴婦裡頭不受待見,連帶著我,也不是很好過。


可娘從不抱怨,自得其樂。而我,性子潑辣,不把那些個人放眼裡。


我自家過得好,不比攪和別人舌根強?


其實我也是知的,我娘浮皮上看似是依附我爹的菟絲草,實際上她才是嚴府的主心骨。


我爹身居尚書,因著家世也一般,實難拔擢。


而他把我娘抬為正室,也算是斷了靠娶親結黨的路子。


我娘抬作正室時,我已五歲,我娘二十六歲,正美貌窈窕。


她偷偷與我說過:「本對男人存的盼頭不多,你爹還有點氣魄,沒出賣自己博個好嶽丈,方覺他是個真男人。」


我當時眨巴眼兒,全然不懂,但都記著。


大約我十二歲時,我開悟早,講話小大人,那日不知何故便把這事說道與爹聽。


他似是了然,娓娓道來他的心思:


「我曾吃過攀高門結親的苦。你娘是世間難得的有趣人,若真娶了正室,她便要謹小慎微,再無興味。


「而且,我曾管過一陣子府中事務,萬分不易——但你娘卻做得比我好很多。官家夫人之間的打點,她長袖善舞。甚至,外頭的布莊這幾年給她營生得風生水起,我的那點俸祿倒不夠看了。


「但說一千道一萬,這麼多年,她在,我才能穩當地站在三千階上。


「她是我的主心骨。」


那會我才豁然開朗。


而爹的彎彎繞繞,官場後院,娘她從不端著架子,放下身段去討好大人的妻子。


娘不做也罷,做了確是招人喜愛。


娘哄好了侯府夫人,這位夫人是續娶的,原來那位成了妾室,京中也曾好一陣子唏噓。


我家在官場更是如魚得水。


我也因此,與侯府家的兩位女兒玩得甚好,大女柳拂釧清秀冷淡,眼明心亮、精打細算;小女柳寶珠可愛活潑,天真得不似世家女。


我娘曾與我說侯府大女心思頗重,與她曾經鑽營求存的模樣甚像。


正是「甚像」,我便與她親近許多,但她對我總是那般有距離。


待得她定下婚事,我詫異許久,以為是將軍嫡子,哪知竟隻是侯府門生。


我爹卻很看好那門生,道是他應機立斷、才華橫溢、識時達務。


聽他誇完,我便是想笑,這不就是他自己。


但拂釧整日來我府上哭訴嫡母苛待妝奁。


別見我甚也不上心,但我知曉她的意思,遂了她心願,將此事撒潑開,教得她得償所願,嫡母添了妝。


要我說,娘與拂釧不同。


娘從未顧影自憐,通徹世間她這般低微女子,應先依仗一棵樹,再默默栽種好自個兒。


所以,從前決定嫁於父親,雖隻是位側室,也未持著心高氣傲,甚是坦蕩接納。


府中生活,也未圍著他團團轉,有事便幫,有情便談。


而拂釧總是憋著口氣,奔走鑽營,會耍手腕,卻不下臺子,不付真心——她不是我這般的世家女,雖不得不迎合父母,確有脊梁骨、憋著一口骨氣。


娘打小帶我出入各處交遊,五花馬千金裘,眼花繚亂,其間耳提面命與我:


「世道險惡,自個兒先過得好,才是頂頂的。


「未來即便有了夫家,你都需將自己放頭一位,屆時遇著合適的夫君,也可錦瑟和鳴一輩子。不合適——你最在乎自己,怕個甚,你的嫁妝我已攢了十裡。」


娘給了我打算和底氣,我也不違逆,卻總也會想起柳拂釧,我歡喜她的性子,總比我這般多點勇氣不是。


 -完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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