御前失儀,即便他勉強上榜,恐怕也仕途無望了。
有不少外地考生與他們相熟,見狀心中五味陳雜,既因為僥幸而心存愧疚,又因為少了強力對手而耐不住狂喜。
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,天公不作美,也怪不得他們了。
看榜歸來的李青禾一路渾渾噩噩回到客棧,總覺得所有人都在笑話自己,進門就發現黃家父女已經等在包間裡了。
黃友田本想慰問一回,可親眼見了才知道,這種事斷不是幾句溫柔話就能回轉過來的。
他憋了半日,也隻好說:“塞翁失馬焉知非福,李老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,且看開些。”
李青禾勉強擠出一絲苦笑,又看黃小姐,見她美目中隱隱帶著擔憂,不由得生出幾分混雜著感激、欣慰和愧疚的情緒。
他理了理思緒,長嘆一聲,朝父女兩拱一拱手,“如今塵埃未定,我前路茫茫尚且自顧不暇……婚約,不如就此作罷。”
雖然舞弊一事頗有蹊蹺,但在外人看來當真是人贓俱獲,如果上頭懶得細查,就此蓋棺定論也不無可能。
到時候不光慕笙要廢為庶人流放三千裡,連同他和另一位同來考試的保人也要被牽連,此次名次作廢之外,還要延後兩科才能再考。
三年一科,兩科就是六年!
女孩兒家家的,有多少韶華能等得起?
原本黃友田就是來說這事兒的,隻人家剛遇到麻煩自己便心生退意,難免有落井下石之嫌。
如今見李青禾自己主動提出,黃友田不由大喜過望,才要說話,卻聽女兒道:“李郎且聽我一言。”
“豆娘!”黃友田心頭一跳,暗道不好。
李青禾忙道:“不敢,但說無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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豆娘雖弱質纖纖,卻極有主意,不然當初也不會堅持與前夫和離。
她看也不看父親,直視李青禾的眼睛說:“你我都非懵懂孩童,一應利害得失不消細說,自然都明白。我雖中意於你,卻也要替家族打算,斷然不能任意妄為。”
若一意孤行弄了個戴罪的夫婿回家,整個家族幾代人的心血都要被拖垮了。
李青禾聽得仔細,心中發苦,“是,黃娘子所言極是。”
豆娘繼續道:“就算我家做買賣,也時有起伏,或是一年賺了,或是一年賠了,都是常事。眼下郎君遭此橫禍,焉知不是好事多磨?依我說,倒不必急著認命,左右已到了這般田地,不如放手一搏,去那官府求告,或能覓得一線生機也未可知。”
李青禾萬萬沒想到她一個小小女子能說出這般話來,猶如聽了洪鍾大呂,頓覺心神激蕩。
卻聽豆娘又道:“至於婚約廢立也不急在一時,我看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,不如多等些時日,若果然你朋友無辜,自然皆大歡喜;若他有罪,到時再作廢不遲。”
一語畢,包廂內靜得落針可聞。
良久,李青禾忽地站起身來,對豆娘一揖到地。
“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,娘子此言大善!”
他忽然生出無限勇氣,當即告辭,腳步匆匆往開封府去了。
是了是了,結果尚未可知,我在這裡自苦又有什麼用?!
救人就是救己,不如豁出去,拼一把!
待李青禾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拐角處,黃友田才拉著女兒跺腳不迭,“你這是何必呢?天下之大,青年才俊不知凡幾,咱們何必在這棵歪脖子樹上吊死!”
豆娘輕輕搖著團扇,並不贊同,“爹爹何必自欺欺人?若青年才俊果然那麼多,我又何必蹉跎至今?”
黃家富甲一方,可終究出身不好,太有前程的學子斷然瞧不上商戶。瞧得上的又鮮有如此才貌俱佳者,難得年紀也匹配。
黃友田語塞。
豆娘懶懶俯在窗邊,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,“官商之別猶如天塹,豈能因一點波折就輕易放棄?我今日說了這番話,他必然敬重我到了骨子裡,這便是我來日安身立命的根本。”
“那萬一他的同鄉真的舞弊呢?”黃友田追問道。
豆娘輕笑出聲,“爹爹糊塗了,縱然他沒了進士的功名又如何?好歹也是正經舉人出身,若有志氣,六年之後再考便是,難道咱們還供不起?若不想考也無妨,咱們略打點些銀子,照樣能為他謀得一官半職,山高皇帝遠,在地方上做個土皇帝豈不美哉?”
黃友田一愣,繼而撫掌大笑,“是極是極,果然是我乖女。”
他生了許多兒女,最出色的卻還是豆娘,日後的生意少不得要交在她手裡。
豆娘咯咯笑了幾聲,“當今陛下重情義,朝臣皆效仿之,若李郎真能不顧一切為同鄉四處奔走,賢名必然傳遍天下,日後再入仕途便無往不利……”
錦上添花易,雪中送炭難,她就賭這一回。
且此事也算考驗,若那李青禾當真是扶不起的阿鬥,她就徹底丟開手。
作者有話要說:
元培有些MMP在身上……
兩條線並行,主線慢行,分線像單元劇各自獨立,大家不用方,我會一點點抽絲剝繭寫出來噠,要相信自己的腦袋瓜!
第21章 竹葉茶
謝鈺派人去請馬冰,後者到時,發現今天是元培跟著謝鈺,看著小伙子似乎有些蔫嗒嗒的。
“呦,給誰打哭了?”她笑著揶揄。
“你才給人打哭了,”元培瞪她,又帶點兒哀怨地望了謝鈺一眼,“給宋推官送卷宗來著。”
謝鈺權當沒看見。
當上司的心都黑。
馬冰了然,得了,這是被罵了,於是毫無同情心的大笑出聲。
元培簡直要氣瘋掉。
昨兒美味的雞湯他沒喝到,今天一大早又給宋推官遷怒,怎一個慘字了得!
馬冰笑夠了,“宋推官為什麼罵你,沒有理由嘛!”
元培木著臉,“這需要理由嗎?”
宋大爺總覺得開封府做得忒多,就問他們為什麼不往外推,十分恨鐵不成鋼。
“牧民都知道擠奶不能單抓著一頭牛折騰,吏部那麼多大活人,曾經的官員出了事,還真就一拍腚,屁事不管?”
元培就說,眼下正值三年一度的殿試,一大批新晉官員等著各處委派、考核,忙得不可開交,哪裡有空管這個?
宋推官嗤之以鼻,又罵刑部和大理寺。
元培耐著性子解釋,說您這有點罵的不是地兒,擺明了不幹人家的事嘛。
所以,能騰出手來又有資格的也就隻有開封府這頭奶牛。
宋推官就嘟囔,說這擺明了是報復來的,左右人都死了,人家氣也出了,又沒逼著範家父債子償,就此結案不就完了?還想怎麼樣呢?
就算真抓到了人,是讓對方給你爹陪葬啊,還是幫忙把人埋回去?
都沒什麼意義嘛!
況且若來日真查出來什麼,保不齊範石溪僅存於世的好名聲都要毀於一旦,何苦來哉?
最後,宋推官用一句話幹脆利落地做了總結,“文官都蔫兒壞呢!”
哪兒有幾個真無辜的。
好麼,這一句話就罵進去大半個朝廷。
而且您如今不也是個文職嗎?
元培選擇裝聾。
馬冰聽得目瞪口呆,“失敬失敬,真是位妙人。”
走在前面的謝鈺忽然來了句,“馬姑娘很推崇那種辦法?”
“大人是說將人挖墳掘墓吊屍暴曬的方法嗎?”馬冰倒背著手,歪頭看他,嘴裡說著嚇人的話,腳步竟顯得很輕快,“也許吧。”
謝鈺微微蹙眉,明顯不太贊同。
宋推官年輕時曾因抱打不平傷人入獄,後逢天下大赦才得以投軍入伍,多年來火性不減,殺氣深重,有那樣的言辭不足為怪。
但馬冰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口出此言,就有些微妙了。
開封府有專門的園丁打理,一應花草樹木都長得極好,馬冰順手掐了一段柳枝把玩,漫不經心道:“大人出身高貴,自然信奉法度。”
這話聽著不對味兒,謝大人那兩片好看的薄唇都拉平了。
馬冰笑吟吟道:“律法為當權者制定,自然維護當權者利益,大人請不要急著反駁,您固然是個好官,但可曾聽過官場傾軋?見過下面的百姓有冤無處訴?”
她雖是笑著的,笑意卻並未在眼底留存半分。
謝鈺有心反駁,可想起徐茂才被抓,無數百姓來哭訴,正應了馬冰說的話。
這些年徐茂才就在天子腳下作威作福,朝廷上下真的無人知曉嗎?
若非徐朗意外爆出,或許再過幾年,他也會風風光光告老還鄉,做個受人尊敬的鄉紳,兒孫繞膝,無疾而終。
告老還鄉……謝鈺忽然又聯想到範石溪。
他生前究竟是個怎樣的人,是否真的名副其實?
還是像曾經的徐茂才,全因僥幸尚未爆出?
元培看看這個,再看看那個,想不明白怎麼就扯到朝廷律法上去了。
話說,他覺得馬姑娘說得有道理哎!
難得把謝鈺說得啞口無言,馬冰忽然又笑了,兩隻眼睛彎成月牙,濃密的睫毛交織擋住瞳仁,反倒看不清真實情緒。
“不過水至清則無魚嘛,我說著玩的,大人聽過就算了。”
說完,她自己倒先溜達達跑了。
風吹動牆角的翠竹刷拉拉一陣響,幾片竹葉抖了幾下,打著卷兒飛向空中。
謝鈺就這麼站在搖曳的竹影中看著她遠去,半張臉籠在光影裡,忽明忽暗。
元培撓頭,“大人,還去見李青禾嗎?”
謝鈺收回視線,抬手拂去肩頭落下的竹葉,“走吧。”
人在緊張時就容易喝水,等謝鈺和馬冰他們到時,李青禾已經快把茶壺喝空了。
屋子外頭伺候的小廝眼珠子差點瞪出來,這是解渴來了?
李青禾先向謝鈺行了禮,認出馬冰是那日出手救治的大夫,又替慕笙道謝。
有功名者見官不跪,如今李青禾尚未定罪,謝鈺便請他坐下說話。
“……我與慕笙相識於縣學,後來一路入了州學、府學,屈指算來,相識也有近十年了,他的為人我再清楚不過。這人的嘴巴確實不太好,有些得理不饒人,但才學還是有的,傲氣更重,讓他舞弊,還不如直接拿刀子殺了他。”
馬冰見他短短兩天就憔悴得像變了個人,也有些同情,“話雖這麼說,但斷案是講證據的,你們可曾發現過什麼可疑之人,或是發生過什麼不太尋常的事嗎?”
走了一路又說了一氣,有點渴,她剛拿起桌上的茶壺就愣了,空的?
小廝趕緊進來換上新茶。
天氣漸熱,最近府裡喝的是竹葉茶,乍一嘗味道有些清苦寡淡,但咽下去之後就會覺得嘴巴裡香噴噴的,透著草木清芬,好似人也跟著平靜了。
元培伸胳膊替謝鈺接茶,“也許是他嘴巴太壞,惹人怨恨呢,以前是不是得罪過誰?”
言辭刻薄確實招人恨,就比如說衙門裡的宋推官,要不是資歷擺在那裡,又有軍功在身,早不知讓人套了多少回麻袋。
“得罪過的人,可疑之人,可疑之處……”
李青禾邊想,邊慢慢說了幾段往事,無非就是文會時大家賽紅了眼,起了口角之類,盡是些雞毛蒜皮。
可僅憑這個,真的能讓一個人仇恨到如此地步,以至於冒著天大的風險處心積慮作出連環套來毀掉對方的前程?
李青禾這一想就想了大半日,百無聊賴的馬冰變換了無數次坐姿,開始和元培用手指蘸著茶水填五子棋玩。
中間謝鈺甚至還出去處理了兩趟公務,回來時遞給他們一摞紙和一管筆墨。
馬冰:“?”
李青禾什麼有用的東西都沒說呢,還用不著錄口供吧?
謝鈺垂眸瞄了眼桌面,嫌棄之情流露無遺。
馬冰和元培跟著看:
茶水湿了又幹,幹了又湿,上面縱橫交錯著無數水漬,看著有點……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