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推官先向塗爻行禮,見他沒有別的吩咐,便開始發問。
“你是關清的替考嗎?”
聽到關清的名字,曹青臉上忽然浮現出一抹古怪至極的笑。
他抬起頭,從亂蓬蓬的頭發下看過來,似笑非笑道:“你們怎麼不自己去問他?”
眾人直覺不對,宋推官狠狠拍了下驚堂木,“大膽,回答本官的話!”
曹青對這個折磨了自己好幾天的人很有點骨子裡的敬畏,抿了抿嘴,果然老實許多。
“是。”
“你替考一事,關清的家人可知情?當地官府可知情?當年的考官可知情?”罵人歸罵人,宋推官在刑訊一道確實是把好手,幾句話就問到關鍵。
這幾個問題,儼然就是決定接下來朝廷局勢的關鍵!
曹青竟還笑得出來。
他看著宋推官,又看向堂上的塗爻,“大人既然猜到了,又何必問呢?”
這樣大的案子,僅憑他一個平頭百姓如何辦得?
自然有人裡應外合。
“回答!”宋推官不吃這一套。
“是。”
“你與那關清有何關聯,他們為何找你替考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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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本是關清的隨從,早年曾陪他去縣學,”曹青的眼神帶了諷刺,“出身下賤,偏書卻比他讀得好。”
大約覺得左右已經說到這裡,繼續隱瞞也無用,曹青頓了頓,竟一股腦將後面的關鍵都說了。
“當年關家人覺得關清科舉無望,便事先賄賂了本地州府,又買通了朝廷派去的督考官……”
宋推官示意文書將這些都記錄在案,又問了那些官員的姓名,核對無誤後讓曹青籤字畫押,請塗爻過目。
“本官再問你,真正的關清現在何處?”
剛才那種古怪的笑容再次浮現,曹青咯咯笑了幾聲,然後笑聲越來越大,“世上隻有一個關清就夠了。”
真正的關清死了,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。
所謂的替考,不是原主得名,舞弊者得利的交易嗎?
可現在,原主竟然死了?!
曹青為什麼這麼做?
他有把握瞞天過海嗎?
如果長久見不到關清,難道關家就不會懷疑?
“功名是我考來的!我考來的!”突然被戳到痛處,曹青瞬間癲狂,青筋暴起地喊道,“是我的東西,我憑什麼還給他!”
“你一開始的身份就是假的,還扯什麼!”元培嗤道。
馬冰忽然看了他一眼,又飛快地低下頭去。
“身份身份,又是身份!”曹青瘋狂掙扎起來,將身上的镣銬抖得哗哗作響,幾個衙役見狀忙上前用水火棍夾了,將人面朝下按在地上。
這種姿勢無疑是很痛的,但曹青就像沒有直覺一樣,還是拼命叫著,喊著,兩隻眼底充了血。
“我自認勝過他百倍,出身寒門就活該下賤嗎?!”他嘶吼著,像一頭困獸。
“我自幼家貧,生父早亡,生母多病,又要照顧幾個年幼的弟妹,一文錢掰成兩半花,又讀書又打零工被人恥笑。
家裡窮,無錢供我讀書,我便趁日日放牛之際去學堂偷聽,被人撵得喪家犬一般……學堂裡的學子沒學會的,我都盡在腹中,隻要考,必然得中。卻因保費和路費被阻斷去路。
一兩半,諸位大人高高在上,可能想象區區一兩半銀子我攢了足足三年!三年啊!人生短短數十秋,能有幾個三年?三年之間,一屆科舉,多少滄海桑田,我卻要浪費在這種可恥的小事上。
我好不容易攢夠了銀子,卻因無錢坐車誤了時辰……
我恨!我不該恨嗎?!
可他呢,不過是生在一個好人家,每日渾渾噩噩,庸庸碌碌,什麼都不用做便什麼都有了。為區區一個秀才,請了好教師來教導,什麼書都任他讀,什麼地方都隨他去,竟反復考了六七年!但凡老天有一絲這般待我,我何至於此,何至於此啊!”
說到這裡,曹青竟放棄掙扎,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。
他拼盡全力都不曾擁有的,別人卻絲毫不放在眼裡。
塗爻長嘆一聲,“縱然如此,也不是你殺人的理由。”
曹青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,置若罔聞。
“家裡人生病,我沒了出路,去給那關清做伴讀,好容易進了縣學,那些讀書人竟連正眼都不瞧我,他們不敢欺負關清,便來折磨我,說什麼奴才也配來這種地方……”
從到關家那一刻起,曹青有生以來的認知都被顛覆。
他不知道世上還能有人過這樣的日子。
一直以來,我所堅持的算什麼呢?
這許多年來命運加注在我身上的苦難,又算什麼呢?
我便天生低賤?!
“我不是奴才!”曹青哭喊道,“我隻是去打長工,沒有籤賣身契!”
原本宋推官等人見曹青如此不知悔改還恨得牙痒痒,可聽到這裡,也不禁對他生出幾分憐憫。
“你說縣學有人折磨你,可是慕笙一伙?你便是來報復的?”宋推官又問。
曹青掛著滿臉淚水,恨聲道:“不光他,那些讀書人都沒一個好東西!”
馬冰忍不住道:“所有人?”
不至於吧?不然臺州府的風水一定有問題,這不是扎堆出壞種嘛!
曹青狠狠地哼了聲,沒說話。
就算有人沒下手,可他們分明看見了的,卻對此熟視無睹!
他們也認為我下賤,不配高貴的秀才公出手相助!
宋推官看向塗爻,“大人,您看還有什麼要問的嗎?”
塗爻看了曹青一眼,沉聲道:“帶慕笙和李青禾上堂認人。”
宋推官等人面面相覷,搞不懂塗爻此舉的用意。
曹青自己都承認了,這些做不做也沒什麼要緊吧?
倒是謝鈺想起之前塗爻稱贊李青禾的話,若有所思。
稍後慕笙和李青禾上堂,果然重新打量起曹青,又將他與記憶對比,最後竟都搖頭說沒見過。
沒見過?
眾人都十分驚訝。
都到了這個地步,該不會你報仇都找錯了對象吧?
曹青暴怒,“你們這些大老爺何曾將我放在眼裡!混賬,混賬,該死的是你們!”
掙扎間,他的發髻散開,亂糟糟的頭發蓋住大半張臉,李青禾突然啊了一聲,腦海中幾個畫面稍縱即逝,“是你!”
他記起來了!
當年關清去縣學時,身後好像確實跟著一個人,不過那人膽子特別小,又很自卑,從不敢抬頭看他們。
以至於直到關清離開,大家也不知道他那個隨從究竟長什麼樣子。
曹青笑得癲狂,臉上滿是嘲諷,“可笑可笑,當真可笑,當年你們辱我罵我,如今卻又巴巴兒湊上來結交,對面相逢不相識,何其荒唐!哈哈哈哈,當真可笑至極!”
天曉得那日李青禾去客棧拜訪時,他究竟是各種心情。
李青禾一聽,頓時面上作燒,無地自容起來。
話雖難聽,說的也是實情。
經李青禾提醒,慕笙也恍然大悟道:“原來是你啊!”
曹青衝他啐了口唾沫。
慕笙慌忙躲開,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,簡直跟打翻了染缸似的。
“你,你簡直豈有此理!”
宋推官皺眉,“慕笙,本官問你,你當年可曾對曹青言語侮辱?”
慕笙才要狡辯,可對上宋推官那張嚇人的大黑臉就慫了。
“我,我不過是說了幾句而已,不痛不痒的,男子漢大丈夫,怎能如此小肚雞腸!再說當時並非我一人……”
“混賬,荒唐!”一直很冷靜的塗爻突然連著狠拍了幾下驚堂木,震得眾人耳鳴。
他指著慕笙罵道:“你既讀聖賢書,就該修身養性,謹言慎行,怎能如此行事!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?你尚未得勢便如此猖狂,至今不知悔改,來日若一朝得勢,豈非要騎到百姓頭上作威作福!”
他這一怒非同小可,慕笙和李青禾猛地跪倒在地,“大人饒命!學生知錯了!”
慕笙面色如土,瞬間汗如漿下。
這,這什麼意思?
本以為自己沉冤得雪,下科再考也就是了,可塗大人的話是什麼意思?
他,他認為我沒有做官的資格嗎?
他難不成要阻我的青雲路?
塗爻出身士族,朝中親朋甚多,又身居開封府尹一職,簡在帝心,若他果然不想讓一個人出仕,絕對做得到!
不不不,不會的,你們不能這麼對我,我是正經考上來的,我沒犯法!
不過說了那廝幾句,又算得了什麼?
不會的,不會的……
塗爻罵完,又問曹青,“他可曾辱你?”
說的是李青禾。
李青禾瞬間緊張起來,撐著地的手都攥緊了。
萬一他胡亂攀咬,自己當真百口莫辯。
曹青雖有些不情願,可還是搖了搖頭。
對李青禾此人,他的印象算不得好,卻也不能說壞。
當年在縣學時,對方雖不屑於與自己說話,但確實未曾惡語相加。
甚至某次慕笙等人罵得兇了,他不耐煩聽,還胡亂喊了嗓子“老師來了”……
李青禾狠狠松了一口氣,心底又湧出一絲愧疚。
他猶豫再三,還是扭過頭去,聲音幹澀道:“對,對不起……”
若他當年不那般趨炎附勢,不那般冷漠,哪怕隻是出言阻止,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?
誰都沒想到他會突然道歉,大堂上一時靜得嚇人。
曹青渾身一僵,用力閉上眼睛,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地流了出來。
早知如此,早知如此啊!
現在再說這些,又有什麼用!
塗爻跟著嘆了口氣,既欣慰,又痛心。
審到這裡,事情的前因後果基本弄清楚:
曹青因貧窮不能科舉,本想去給關清伴讀賺錢再考,不曾想還沒攢夠錢就被那些讀書人傷透了心,以至心智扭曲。
正逢關家自知關清科舉無望,又知道曹青缺錢,便以利誘之替考。正伺機報復的曹青滿口應下,順利取得舉人身份,又在進京參加春闱的途中反水,將關清和隨行小廝殺死,自己則正式頂替了關清的身份。
到了這個時候,科舉已經不再是曹青真正的追求了,或許他自己也清楚瞞不了太久,於是幹脆一不做二不休,設計陷害臺州府學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