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冰覺得,如果劉春蘭真的殺了人,那確實該接受懲罰。
但王秀香這種做法也實在為人不齒。
“那你說劉春蘭與死了的貨販苟合,是怎麼一回事?”謝鈺逼問道。
王秀香又是臊又是怕,蚊子哼哼似的說:“其實,其實民婦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……我,不是,民婦,民婦就是氣不過,想,想編排幾句出出氣……”
想毀掉一個女人簡直太容易了,隨便幾句流言蜚語就可以。
反正那劉春蘭都殺人了,自己多說幾句怎麼了?
再說了,保不齊她和那貨販就是有些首尾,不然人家怎麼不對別的婦人下手,卻偏偏進了她家呢?
謝鈺皺眉,“來啊,讓王氏畫押。”
也不用衙役們動手,馬冰就拿了書吏寫的證詞過來,讓王秀香按了手印。
按完手印,謝鈺拿著核對一遍,又就重點細節與王秀香再次確認,這才收入卷宗。
“左右,將王氏暫且押入大牢,聽候發落。元培!”
王秀香都傻了,看著從外面進來的如狼似虎的衙役,抖若篩糠,“大人,大人饒命啊,民婦再沒有半句假話了啊!”
不是,她都交代完了啊,也認錯了,不就應該放她回家去了麼?
怎麼還要押入大牢?
聞聲進來的元培一抬手,示意衙役們把人提起來,“你說是真的就是真的?咱們自然要去查證的,若她果然殺人,自然有她償命的一日;若你胡亂編排人家,少不得治你一個造謠誹謗之罪!”
這年月,以流言殺人的事兒還少麼?
Advertisement
謝鈺從案後轉出來,元培就問:“大人,要卑職去提劉春蘭來問話嗎?”
謝鈺想了下,搖頭,“如今尚且不知王秀香話裡到底幾分真幾分假,還是我和馬姑娘親自去一趟。”
第111章 死了?活了?
去往劉春蘭家時,馬冰忍不住嘆了口氣。
謝鈺便知道這個姑娘未免又生了惻隱之心。
他還沒開口,馬冰就道:“並非我亂發善心,隻是有感而發,覺得世事可悲。壞人放下屠刀就可立地成佛,而毀掉一個好人,卻隻需要幾句話。”
越是沒有的,才越要往上加。
既然王秀香編排劉春蘭與他人私通,反而證明劉春蘭是個極其本分守禮的女人。
謝鈺深以為然。
就好像一個壞人偶然間做了一件好事,外人見了,不免十分震撼,紛紛贊揚他浪子回頭金不換。
但若一個好人無意中做了一件錯事,甚至不是錯事,隻是結果未能滿足旁人的預期,大家便會無比失望,覺得這人怎麼這樣了?簡直自甘墮落了嘛!
日間的開封城十分繁華,兩人騎著馬,一時無言,垂眸看著往來行人如織。
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鮮活,豔羨、快樂、悲憤……
他們看到小孩子站在吹糖人的攤子前挪不動腳,看到婦人為了節省兩文錢和攤販唾沫橫飛地砍價,看到路邊的半仙捻著山羊須,半閉著眼睛向客人掐指一算……
自南而來的陽光從雲層中斜著漏下,無數巨大的光柱給所有人都籠上一層朦朧金邊,無數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來,如潮水般緊緊包裹,恍惚間好似身處流動的畫卷。
而當他們穿過喧鬧的人群,那些潮水般的喧囂便也似上岸後自身上滾落的水珠一樣,漸漸遠去了。
劉春蘭家位於開封城外圍,步行約莫一炷香就能出城的程度,可饒是這麼著,也是城外百姓羨慕的“城中人”。
周圍的住戶皆是與她一般出身的普通人,折騰點小買賣,或是與人做活,每日忙忙碌碌,年終一算,剩個三五兩銀子便十分快活。
相較城中建築的寬敞疏朗,這邊的住宅明顯更為狹窄細長,分布也更緊湊。
以至於兩排房屋之間的道路和兩側排水溝都細細的,僅容兩人並肩行走,莫說車子過不來,便是再多一個人,就要側身避讓了。
謝鈺和馬冰停下腳步看了看,就轉身找了家小飯館,略交點銀錢,將馬匹寄存。
臨走前,馬冰還特意警告大黑馬不許打架,也不許咬別的馬兒的尾巴。
大黑馬渾不在意地甩了甩頭。
聽見了聽見了,兩隻耳朵都聽見了。
不管看多少次一人一馬的互動,謝鈺都會覺得有趣。
寄存了馬匹後,兩人步行深入巷子。
因兩側水溝窄小,排水便不是那麼順暢,距離上次下雨已經過去數日,可地上竟仍有些許積水。
眼下日頭快到正中,南牆靠下將近一半的地方仍被濃鬱的陰影籠罩。終年不見天日的牆角悄然蔓延出成片的苔藓,在陰影中綠到發黑。
空氣中彌漫著汙水、油漬乃至殘羹剩菜混雜後產生的淡淡怪味,嗅覺靈敏的馬冰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。
謝鈺剛要掏手帕,腳下一浮,暗道不妙,忙向一旁閃避。
奈何為時已晚。
地磚年久失修,看似平坦的路面下不知隱藏了多少“機關”,他一腳下去,石磚另一頭便高高翹起,“啵唧”一聲,汙濁的水花飛濺。
饒是他動作迅捷,長袍一角也被黑色水花抓住,留下一團顯眼的痕跡。
謝鈺的動作一僵。
馬冰十分同情地看著他。
此時巷子另一頭來了個挑著泔水桶的漢子,老遠見了他們就吆喝道:“哎,讓讓,讓讓~”
話音未落,兩人立刻整齊地向牆根褪去,下意識屏息凝神下巴後縮,活像壁虎成精。
那漢子瞅了他們一眼,小聲嘟囔著去了。
兩人恍惚聽到“穿長袍來這裡……有毛病嘛!”
謝鈺:“……”
馬冰:“……”
哎不是大哥,你沒看見那是官袍嗎?!
考慮到經過那貨販一事後,劉春蘭可能會提高警惕,輕易不給陌生人開門。
而如果他們直接表明身份,也不敢保證對方是否會逃跑。
於是兩人就先去找了街長。
為方便管理,這類民宅每條街都會定期推選出一位街長,往往由當地有威望有能力的長者擔任,負責日常政令傳達和大小事件組織。
若是誰家有矛盾了,也會幫忙調解。
綜合王秀香和街長的話,劉春蘭的丈夫白天會去城中一家糧行做活,晚上才回來,白天隻有她和公婆、孩子在家。
若有人敲門,一般都是劉春蘭來開。
街長去敲了門,果然有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應聲,卻不急著來開門。
“誰啊?”
街長對謝鈺和馬冰做了個口型“劉春蘭”。
“我,韓老頭兒,二喜家的,開門啊。”
劉春蘭的丈夫小名二喜,這一帶的老人便稱呼她為二喜家的。
聽見是街長,劉春蘭不疑有他,忙過來開門,一抬頭,卻見街長退在後面,當先的是一對陌生的年輕男女。
韓老頭兒從兩人的肩縫望過來,對劉春蘭道:“二喜家的,兩位大人找你有點事,你們慢慢說,我先走了啊。”
他經常與底層差役打交道,知曉厲害,不敢多問,轉身就走。
隻是心中不免暗想,這一家子都是老實的,該不會犯事兒吧?
劉春蘭一看謝鈺的官袍,臉刷地就白了。
這麼快?
越過劉春蘭的肩頭,馬冰看到院中獨自玩耍的孩童,便壓低了聲音道:“知道我們來做什麼吧?配合些,別鬧出動靜嚇著孩子。”
劉春蘭的嘴唇抖動幾下,忽然紅了眼眶。
她朝馬冰行了一禮,哀求道:“大人,好歹,好歹讓我進去說一聲,晌午飯還沒好呢……”
這裡沒有後門,兩邊牆也很高,劉春蘭一個婦道人家,跑是跑不了的。
謝鈺就點了頭,“去吧。”
劉春蘭飛快地抹了下眼角,轉身進去抱著孩子親了親,又進屋與公婆磕了頭,說了幾句,飛快地出來了。
“走吧。”
謝鈺往裡看了眼,正見兩位老人掀簾子出來,茫然地看著他們。
“蘭啊……”
一路上劉春蘭都很安靜,沒有反抗,也沒有掙扎,甚至都沒問衙門是怎麼知道的。
回到衙門後,她幹脆利落地交代了事情經過。
“……民婦住的地方距離集市和商鋪並不算近便,日常忙碌時,沒什麼空出門,便有貨郎挑著擔子,隔三差五上門買賣。
那貨郎人稱高快腿,幾乎每個月都來,有時走得累了,街坊鄰居也會請他進去歇腳,給碗水喝。
而他看見誰家艱難,偶爾還會幫著打水劈柴什麼的……”
就因為熟悉,所以劉春蘭一點兒戒心都沒有。
“那幾天很冷,地上還有雪,民婦見那高快腿一張臉凍得青白,褲子上也有雪痕,似乎摔過一跤,便請他進院子歇腳,又煮了滾滾的熱水與他取暖。
當時外子做活去了,老人孩子都在屋裡沒出來,民婦正蹲著挑選針線,他,他竟從後面一把摟住了!”
說到這裡,劉春蘭渾身發抖,面上湧起巨大的憤怒。
當時她就像被人打了一悶棍似的,全身的熱血都往上湧。
她怎麼都想不到,一個老實人,一個平時甚至有些腼腆窩囊的老實人,竟對自己做出這種豬狗不如的事!
回過神來的劉春蘭一把甩開了高快腿,但對方畢竟是個男人,胳膊一撈,竟又撲了上來,翻身將她壓在地上。
高快腿的嘴拼命往她脖子裡鑽,熱乎乎的臭氣撲面而來,讓劉春蘭又羞又氣,幾乎嘔吐。
“好人,我知道你是個疼人的,不比我家母老虎粗糙,這樣細嫩的肌膚……男人老不在家,曠得難受吧……”
劉春蘭氣瘋了,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,一腳蹬在高快腿小腹上。
高快腿哎呦一聲向後摔去,就聽“咚”一下悶響,他的後腦勺重重撞在牆上,爛面條似的滑下來,不動了!
劉春蘭拼命遮掩衣襟後退。
屋裡的婆婆聽見動靜,隔著窗子問:“蘭啊,什麼動靜?”
劉春蘭忙道:“沒事,不小心碰了下。天冷,您別出來。”
老太太不疑有他,還說:“家裡紅線沒了,你跟高貨郎多拿兩卷,過節用得著。”
劉春蘭哎了聲,驚魂甫定地看向對面,卻愕然發現,那高快腿歪著脖子橫在地上,一動不動!
好像,好像死了似的。
她嚇壞了,頭腦一片空白,直到男人二喜回來,才緩過神來。
她撲到二喜懷裡,眼淚哗哗直流,哆哆嗦嗦把事情經過說了,二喜也是又氣又怕。
氣的是高快腿竟這樣不堪,生出如此惡心的心思;怕的是,這人死在這裡,若說出去,衙門和鄰居們會信嗎?
兩人正不知該如何是好,卻見那“屍體”動了動,緊接著就是大喘氣似的一聲,原本以為死了的高快腿,竟又活了!
卻說那高快腿也是見這家男人不在,一時起了歹心,如今一睜眼,見二喜抓著鐵锨怒視,便十分慫了,忙跪下磕頭不迭,又說了無數好話,屁滾尿流地跑了。
劉春蘭繼續道:“原本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,可沒想到,才過了幾天,就有個男人拿著高快腿的褡裢來,說他死在客棧。我們,我們怕吃牢飯,就給了他銀子,他答應替我們遮掩。”
謝鈺問:“當初高快腿離開時,你們確定他動作靈便?後面客棧老板說他死了,你們可曾親眼見屍首?”
劉春蘭點頭,又仔細回憶了下,“當時高快腿好像有些暈,對了,跑出去幾步好像還幹嘔了幾聲,不過瞧著好像沒什麼大礙。”
確認沒有遺漏,劉春蘭才繼續說:“至於屍首,民婦沒見,是外子隨那老板去的客棧,回來與民婦說,確實有一具男人的屍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