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為那些惡中十之八九,始作俑者都是自己身邊的人。
但話說回來,若他沒有這樣的出身,很可能一輩子都無法了解真相的哪怕一角,更沒有能力幫曾經的受害者們討還公道。
兒時寧德長公主曾親自教他練劍,當時她就曾一邊擦劍,一邊說:“這世上許多美麗的東西都像這把劍,用好了,殺敵,用不好,害己……”
謝鈺剛抱過牛骨湯碗,掌心有些燙,那熱力似乎順著馬冰的手指一路往上,燻得心尖兒都暖烘烘的。
她輕輕回握了下,“我知道。”
馬冰知道所有人都盡力了,勸自己不要太累的謝鈺遠比自己還累,但內心深處卻總不太樂觀。
因為最關鍵的兩個人物:田嵩和肅親王,都沒有開口。
她不好說田嵩是否愚忠,但肅親王絕對愚孝。
或者換個說法,先帝晚年確實不算個好皇帝,對絕大多數兒女而言,也實在不算好父親,但唯獨對肅親王,當真仁至義盡沒話說。
能給的不能給的,先帝都給了。
而肅親王對先帝的感情,也絕不是其他皇子公主能想象的。
先帝駕崩時,數位皇子公主哭得昏死過去,其中大部分做戲的成分居多,隻怕用喜極而泣來形容也毫不為過。
但唯獨肅親王,絕對是真心實意的難過。
因為他心知肚明,先帝一死,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那樣支持和縱容自己。
如今時過境遷,先帝晚年的荒唐漸漸被人們遺忘,似乎沒有多少人記得他的過錯。
在這種情況下,肅親王可能幫助曾經的對手,重新喚起人們對先帝的厭惡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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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1章 東北
小黃到底年輕,底子好,用了藥之後第二天就退了高熱,隻仍在病中,便暫時留在開封府養著。
以前是個上不得臺面的街頭潑皮,如今倒成了功臣,他一時難以適應這樣的身份轉變,也不知燒得還是美得,總覺得有些暈。
小黃很有些不好意思,十分耐不住,掙扎著想去幫忙。
謝鈺親自來看了一回,言明他已幫了大忙,等養好了病,就跟著自己。
小黃激動得臉都紅了,翻身在炕上磕了頭。
有了這話,他算是給自己掙了前程,爹媽弟妹日後也有依靠了。
馬冰端藥進來,跟謝鈺說了幾句,兩人抽空飛快地拉了下手,後者就出門去了。
謝鈺近來忙得越發厲害,每日早早起晚晚睡,開封府大門口那兒養的狗都沒這麼累。
他雖不好繼續審問肅親王一脈,卻也沒闲著,開始出城幫孫總兵等人查找線索。
那些至今下落不明的女孩子們極有可能就曾在那艘大船上,若能找到她們,便可給肅親王重重一擊。
目送謝鈺出了藥園,馬冰回頭跟小黃說:“來,喝藥吧。”
小黃慌忙伸手去接,“哪裡敢勞煩您。”
見他剛才一直出神,馬冰就問:“想家了?”
小黃一仰頭喝光藥汁,聞言撓了撓頭,“有點。”
頓了頓,又道:“您說,能找到那些姑娘嗎?”
案情他零零星星也聽了些,聯想到自家剛滿十歲的妹子,自然感同身受。
他妹子也很漂亮,若他不爭氣,來日爹媽沒了,是不是妹妹也會這樣?
他不敢想。
馬冰點點頭,“能。”
出動了這麼多朝廷人馬,肯定能找到的。
但她沒有完全跟小黃說真話:
找到肯定能找到,隻是不敢保證是死是活。
如果不是情況緊急,對方絕不會連夜轉移。
可轉移活人,總不如轉移死人來得方便不是嗎?
狗急跳牆,到了這一步,那些人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事都不意外。
見小黃還是憂心忡忡的樣子,馬冰心道也是操心的命,還真該來衙門做事。
“病來如山倒,病去如抽絲,且熬著吧。”她說。
小黃就苦了臉。
讓他跑腿兒成,出去做活也行,唯獨有一點:闲不住!
渾身刺撓啊!
馬冰忍笑,抽了一本《三字經》出來,“也不叫你闲著,想做大事,不會寫字可不成,趁著養病的空檔,好好把三百千背熟了、學會了。”
小黃紅了臉。
若兒時有送去念書的本錢,他也不至於早早就跟著高六爺混了。
看著嶄新的書皮,小黃十分遲疑,“我,我能成嗎?”
在他看來,念書是何等神聖,何等了不起的事情呀,他就是個街頭潑皮出身,能行嗎?
“這世上的事,隻有肯不肯,沒有成不成。”馬冰斬釘截鐵道,又激他,“這邊有個比你還小幾歲的姑娘,也是才開始學識字,人家現在可是會寫自己的名字了啊。”
少年人大多愛爭強好勝,果然,小黃一聽這個,立刻就應了。
“我學!”
馬冰就開始教。
她念一句,小黃跟一句,末了再重復幾遍,然後就用滑石筆在石板上反復練習。
也不用多,一天先學三個,記熟了,隔天再學三個。
隻要堅持下來,一年就能學一千多字呢,基本讀寫就不成問題了。
小黃知道這樣的機會來之不易,而且正如馬大夫說的,若自己日後還想往上爬,成大事,不會讀寫可不成,故而學得很用心。
馬冰看他皺巴著臉,一筆一劃寫字,很是欣慰。
不逼一逼自己,人就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。
她四歲被義父義母救回去,養到六歲多才好全,期間就趟在床上,跟著義母背藥方、認藥材。
再長大一點,就跟著義父上山,習武、捕獵……
細細算來,竟無一日喘息。
很累,也很難,回想起來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。
尤其是習武之後,手腳每天都會磨出血泡,身上整塊整塊地掉皮,義父義母心疼得直掉淚,她也疼得哭,可沒有一人喊停。
他們身體不好,年紀也大了,注定看不到她長大,所以必須在最短的時間盡可能多的教她本領。
哪怕來日他們死了,哪怕不能報仇,她一個人也能好好活下去。
現在,她確實活得好好的。
另一邊,謝鈺出城與孫總兵等人匯合。
根本不必問,見那孫總兵一張馬臉拉得老長,苦大仇深的樣子,就知道肯定沒查出什麼來。
這一帶的百姓常年買賣,見多了走南闖北的人,十分曉得趨利避害,別說沒看見,就算看見了,也是不幹己事不開口。
孫總兵就特別氣,覺得這些個刁民著實可惡。
“一個個泥鰍似的滑不溜丟,簡直不把官府放在眼裡嘛!”
謝鈺環顧四周,許多正偷窺的百姓見了,立刻別開眼,不敢與他對視。
饒是這麼著,暗處仍有無數雙眼睛默默窺視。
各處水路關口附近多有此類夾縫中謀生的底層百姓,他們隻為糊口,隻要給銀子,什麼都能做,包括並不僅限於賣假貨、開黑店、幫忙闖卡、瞞報貨物、偷稅……
在災荒年間,男人們甚至會親自替自家婆娘拉過路嫖客,辦事的時候,就在外面守著。
所謂的律法、所謂的朝廷體面,都不如一袋白面一錠銀子來的有說服力。
這類人就像陽光下的陰影,隻要太陽一日不墜落,陰影就永遠不會消失。
他們又像荒地裡的野草,清理了一批,隻要春風一吹,就又會不知從哪兒冒出另一批。
許多官員視他們為繁華都城內滋生出來的垃圾和汙穢,避之不及,連正眼都不會多給一個,問話時,自然也沒什麼好口氣。
曾經的謝鈺並不會特意鄙視排斥他們,但也從未刻意關注過。
但自從正面接觸高老六之後,他的想法和處事方法就慢慢發生了轉變。
貓有貓道,鼠有鼠道,同樣的道理,對付什麼人,就得用相應的方法。
你不便在文人雅客面前焚琴煮鶴,自然也不能對著地頭蛇大談朝廷律法和威嚴。
沒人買賬。
“貼告示,去敲鑼,”謝鈺平靜道,“提供有效線索者,賞銀十兩;幫助官府追查歹徒者,賞銀二十兩……”
對這些人,單純的逼迫是沒用的,你逼得越狠,他們反倒越要跟你對著幹。
利誘才是上上之策。
孫總兵等人聽了,半晌沒言語。
良久,他才幹巴巴道:“小侯爺,這諾可不能隨便許!哪個衙門掏銀子啊?”
臨近年關,正是盤賬的時候,各處開銷都收緊了,上頭未必會答應。
動輒十兩二十兩的,大家的月俸有這麼多嗎?
聽得他都想來提供線索發家致富了。
“我出。”謝鈺吐出兩個字。
上報、批復、撥款,尤其這種事沒有確定數額,一整套流程下來,少說得半個月。
他等不了那麼久。
那些極有可能被轉移的女孩子們恐怕也等不了這麼久。
一聽這話,孫總兵頓時放了心,瞬間來了精神,“得咧!”
他朝手下一揮手,“聽見了嗎?去拿鑼,喊起來!”
謝鈺打發霍平去提了現銀來。
相比輕飄飄的銀票,白花花的銀錠子顯然更有吸引力。
那雪亮的色彩,幾乎晃瞎人的眼睛。
這一次,不用孫總兵特意帶人去盤問,銀子堆成的小山剛一擺出去,就有許多百姓蠢蠢欲動,眼睛直勾勾地挪了過來。
“這銀子,真給?”
有個看不大出年紀的漢子吞了口唾沫,顫聲問道。
有了這銀子,他就能還清債務,再置辦幾十畝田地,娶個大腚婆娘,回去結結實實生十個八個崽子……
霍平拿刀尖往銀錠上磕了磕,清脆有聲,“若線索真有用,自然給。”
那漢子被銀錠子磕碰的脆響鉤得魂兒都飛了,當即一咬牙,轉身就走,“好,我這就去找!”
周圍的人聽了,頓時竊竊私語起來,也有的跟那漢子一樣,飛快地跑去找線索了。
孫總兵等人在後面看得直咋舌。
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,到底是銀子好使。
瞧瞧,沒線索的,如今也知道主動幫忙找線索了。
“早知如此,咱們也一早擺出金山銀山去,還費這勁幹嘛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