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
那晚之後,我常常在劇院碰到周讓。
最近舞團的演出比較多,他幾乎場場都來,每次都是第一排的位置。
他倒沒再刻意找我搭話。有時我們場外遇見了也隻是微微頷首,擦肩而過。
我刻意地去忽略介入我們之間的那個最重要的人。
程昭。
我不知道周讓和程昭之間究竟怎麼了。明明我當初離開時,程昭還是志得意滿的,如今卻不見她人影。
是任務完成直接拋下周讓走了?
抑或……其他?
舞團演出的舞劇倒也並非全是國外的,還有自主改編的國內舞劇。這是我們的一個重要發展方向,所幸觀眾反響不錯。
中場休息結束,我已經站在既定的位置上等待燈光亮起。頭頂的吊燈是今晚舞劇的重要道具,此刻它卻反復閃爍,沒能如約亮起。
我察覺到不對,想要往一旁躲去,隻是腳下仿佛有人死死纏住,我根本動彈不得。
不知是否是我的表情太過驚愕,周讓迅速從臺下翻了上來,在吊燈徹底砸下來之前將我撲到一邊。
內場亂了起來。
Advertisement
舞團裡的成員紛紛跑過來問我是否有事,我被周讓護在懷裡,倒是沒出什麼意外。
周讓斂下眼,昳麗得過分的容顏染上些許蒼白。他抿著唇,在我的目光下輕輕搖頭:「我沒事。」
……如果他的手臂不那麼僵硬的話。
這已經算是舞臺事故。團長果斷暫停了演出,向觀眾致歉賠償。
我扶著周讓站起身,瞥過臺下時,卻看見程昭遙遙站起身,目光裡像是淬著寒冰。
我心下稍頓,知道今天這事和她脫不了關系。隻是我此刻無暇顧及,周讓現在需要看醫生。
周讓聯系的是車隊裡的醫生。安醫生一直負責周讓的身體狀況,對周讓的情況比較了解。
「初步看來應該不是骨折,需要做個 CT 確認。」他忍不住絮叨,「還有不到半個月就要比賽了,你這是去打架了還是做什麼?就不能讓我省點心嗎?」
周讓沒吭聲,默默地挨罵。能讓周讓主動接受挨罵的人實在不多,見他沒事之後,我反倒覺得有些新奇。
安醫生無差別攻擊,將炮火轉向我:「你也是,沒看見他脫衣服困難啊,還不過去幫他。」
我默默微笑:「……」
我忍了。
周讓在換病號服,一隻手的確有些困難了。
我斂下眼不去看他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,隻是目光觸及他衣擺之下的腰腹時愣了一下。
他的腰側,有一串紋身。
summer.
就像是被目光燙了一下,我很快收回視線。可是我止不住地在想,summer,到底是什麼意思?
周讓被推去做了全身檢查。安醫生罵罵咧咧地收拾檔案,我探頭朝他湊了過去。
「安醫生,周讓的戒斷反應,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我想知道這七年他到底出了什麼事。
安醫生睨了一眼我,「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了。七年前周讓出過一次意外,醒來後就開始慢慢忘記他的愛人了。喏,他腰間的那個紋身你看見沒,聽說就是為了那個人紋的。」
「後來他把人徹底忘了,開始變得易怒、焦躁。車隊裡給他開了鎮定類藥物,但這類藥物對他比賽是有影響的。」
「他的藥物依賴本來就嚴重,卻又強撐著不肯退隊,為了比賽就逼自己強制戒斷。」
安醫生走後,我在病房裡久久都不能回神。
我沒有想過原因竟然會是這樣。
我設想過很多種可能。譬如程昭攻略周讓後拋下周讓走了,周讓痛不欲生隻能靠藥物維持;再譬如當初程昭是在騙我,周讓身體出現衰竭後還是留下了後遺癥雲雲。
直到周讓回來,看我站在原地發愣,還以為我是因為害他受傷而愧疚,無奈地彎了下唇角:「我真的沒事。」
我怔愣著看了他一會,打斷他的話:「你是什麼時候認出我的?你記起我了?」
周讓臉上的表情淡了下來,唇線慢慢繃直,「沒有,我沒有記起你。」
我有些失望地垂下眼。
「但一年前我找到了那本被你裝訂起來的檢討書。說實話,起初我看的時候並沒有什麼感覺,直到後來再次遇見你。」
「那天心理治療後,我沒能趕上安醫生推薦的芭蕾舞劇,卻在劇院外碰到你,我的心終於平和下來。接踵而來的是破土而出的洶湧情感,甚至不需要過多尋找,我一眼就在海報裡看到了你的名字。」
像是想起什麼,他隔著衣服,抬手觸到了腰側的那枚紋身。
他極淺地勾了唇角,瀲滟眉眼裡依舊掩不住曾經的肆意張揚。
我仿佛看見了七年前的周讓。
「遺忘後的戒斷反應是因為你,所以能夠讓我擺脫戒斷反應的,也隻會是你。」
8
周讓被安醫生打包送去大洋彼岸參加 F1 分站的比賽了。
他的手隻是扭傷,養幾天就好了。這簡直就是不幸中的萬幸,至少他沒有因為我而錯過不久後的比賽。
回到劇院後,秦聲喊住我。他問我,是不是和程昭認識。
我沒想到他會提起程昭,點了點頭:「曾經認識。」
「一周前她來參加過舞團的參團考核,但她的基本功實在太差了,沒有通過初選。」
秦聲揉了揉額角:「我總覺得那天她看向你的眼神令人心裡發毛,但我查過劇院的監控,吊燈就是自己砸下來的。可能是我多想了吧。」
不管怎樣,我向秦聲真誠道謝。
監控找不到任何原因其實在我的意料之中。程昭曾經說過她有系統,她根本沒必要以身試險,自己動手。
沒等我找她,三天後她卻自己找上門來了。
她沖進後臺,朝我潑了一杯不知名液體。
她是從我身後出現的,我根本沒來得及躲開。秦聲替我擋了一下,身前被潑濕了一片。保安馬上沖了進來,將程昭反手押在地上,制服住了。
我拉過秦聲,檢查他的傷勢。沒有腐蝕,沒有氣味,並不滑膩,不是硫酸。
可能隻是普通的水。
萬幸劇場設有安檢。
程昭的頭發亂糟糟的,她的眼睛裡布滿了紅絲,像是徹夜沒有安眠。
「憑什麼?明明我才是這個世界的女主。」她沖我吼道,「憑什麼我就害了你一次,就要剝奪我的系統?憑什麼我攻略了整整七年,周讓的愛意值卻始終是零?舞團首席明明是我的——」
「憑什麼你也要奪去啊?」她瞪大眼睛,流下淚來。
我回想起七年前程昭剛出現的時候。那時候她作為交換生,到我們學校交流學習。
那時她的舞蹈功底一定很好,否則也不會得到交換名額。
我平靜反問:「可是,這一切和我又有什麼關系?」
程昭攻略周讓失敗,可這七年裡周讓已經忘記我了,甚至那冊檢討書是他一年前才找到的,在此前,程昭有整整六年的時間可以對完全忘記我的周讓進行攻略。
程昭說我奪走她的舞團首席,可她有沒有想過,這七年裡她究竟在做些什麼,才會使得自己的舞蹈基本功差到就連初選都沒能通過?
當一個人將自己的未來寄託於另一個人身上時,注定隻能得到失望。
即便不攻略周讓,程昭本來也可以憑借自己登上閃耀的舞臺。
我不欲多說,還是決定帶著秦聲去醫院檢查一遍。
秦聲安安靜靜地坐在座位上,看我替他掛號。等我回來時,他忽然開口問我:「你喜歡的,就是那天晚上化妝間裡的那個人嗎?」
與周讓重逢的第二晚,周讓在化妝間抹花了我的口紅,為了詐我,還謊騙我說他有未婚妻。
我的牙關狠狠地磨了磨。
但我大大方方地承認了,「對。他是我年少時就喜歡的人。」
喜歡了很久很久。
我有些歉然:「秦老師,真的很抱歉——」
秦聲擺手,笑著說:「今夏,你也出演過《吉賽爾》,你應該明白愛意本身就是最純粹最赤忱的情感。怪隻怪我出現得太晚,你沒有哪裡對不起我。」
我松了一口氣。
相較於《吉賽爾》中的負心男主角阿爾伯特,秦聲本人其實更像是《吉賽爾》中的看林人漢斯。
漢斯對吉賽爾同樣抱有最純粹最赤忱的愛意,可惜吉賽爾不喜歡他。
我相信秦聲對我也同樣赤忱,可惜我們相遇得太晚。
我的心裡已經塞不下更多的人了。
直到最後一個檢查項目結束,我和秦聲說:「秦老師,明天沒有演出,你替我和團長請一天假——」
我匆匆往外走去。
臨走前,秦聲打趣道:「我們應該還是朋友吧?」
「當然。」我回答。
我沒有忘記程昭口中說的,愛意值為零的事情。
周讓的比賽明天就要開始了,我想要見到周讓。
就現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