宮中每晚夜夜笙歌,我出來透氣,被璇璣堵住,他把我逼到牆角,眸光似痛:「清音你還活著?」
我抬眸,笑迎上他清冷肅殺的眼:「國師大人,我不該活嗎?」
他指間掐訣,是我見過很多次的捉妖訣:「你身上滿身妖氣,又是怎麼回事?」
我忽然抬手,就在他幾欲對我動手時,捻下他發間的落花。
「國師大人,孔家滅門那日你為什麼沒來?二姐臨死前都在讓我去找你,你也想過娶我是嗎?」
他的手青筋暴凸,兀自顫抖不停。
「對不起清音……」他喉頭滾了滾,嗓音沙啞。
他是個聰明人,懂得趨利避害。
「但你不能妖魅禍主,對捉妖師趕盡殺絕!」
我對他展顏一笑:「天下皆在君王手中,天下興,天下亡,豈是我一個小女子能決定的。國師你高看我了。」
翌日在朝堂上,我依偎在聖人懷裡喂他吃葡萄。
一襲白衣的璇璣,滿臉肅然對聖人道:「宮中妖氣蔽月,紫微星黯淡,乃是聖人身邊有了亂世妖孽。」
我搖著孔雀扇,聽著璇璣說下去:「皇上身邊的音妃是禍亂朝綱的狐妖,理當斬殺!」
這句話我終是等到了。
我和他那點情誼,不足以撼動璇璣的道,天下無妖,才是他想要的大道。
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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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珩想要的是妖魅橫行,再無捉妖師的世界。
而我什麼都不想。
我隻是夾在其中一顆復仇的棋子。
「皇上,妾身好怕,妾身不是妖……」我咬著柔唇,盈盈含淚躲進了聖人懷裡。
聖人不悅,摔了酒杯,帶著我離去。
我是狐妖的傳聞,在皇宮裡喧囂塵上。
嫔妃們厭惡我,害怕我……
聖人卻沉迷我無法自拔,哪怕知道我有可能是妖。
天下大亂,各地封侯領兵而起。
聖人摟我在懷:「音美人告訴寡人,你不是妖。」
我抬起尖尖小巧的下巴,對他魅色生香地笑著:「妾身當然不是妖。」
在他松一口氣時,我露出後面的狐尾,雪白的絨毛像一條白綾纏上他的脖子:「妾身是孔清音,是個死人!」
「孔家有多少人沒見過妖,沒馴過妖,他們何錯?」
狐尾一點點纏緊,直到看著他咽氣,死在美人懷裡。
璇璣闖進來時,聖人已經死了。
他雙手掐訣困住我,一手掐上我的脖子:「大殷江山,帝王龍氣斷送在你手裡,你可知你闖了大禍。」
我斷斷續續道:「我隻知……孔家幾百口無辜的人,因他枉死。」
在我以為會死在璇璣手裡時,他驀然松開手,清眸中光影搖晃:「清音,你會受天道懲罰。」
璇璣把我扔在後宮裡,逼我露出了原形。
「音妃殺了皇上,她真的是妖!」
皇宮、天下亂作一團。
聖人的皇後重重扇了我一耳光,我舔著唇邊的血,仍是笑著。
她們把我按在行刑臺上,用刀剝下我面皮。
皇後哭腔尖厲:「我要你無鹽醜陋,來世再不能禍亂江山。」
那尖利的刀尖在舌下一挑,我滿嘴血吐了出來。
她又說:「我要你失去唇舌,來世再不能說清一句話,迷惑人心。」
從蓬萊取來仙藥的白珩他來晚了。
愛上人的小狐狸,他隻想和心愛的人生生世世,讓她活萬萬年,跟他長相廝守。
所以,他偷去了蓬萊仙境,歷盡九死一生,躲過看守的饕餮,偷來了讓活死人能起死回生的仙藥。
仙界三日,人間三年。
吶,小狐狸我一直聽你的話,亂了這天下,你再把小鼻尖給我摸摸可好?
可是我說不出一句話了,一張嘴,血不住往外湧。
巨大的光陣,自皇城中心向外蔓延幾百裡,這是璇璣做成的誅妖大陣。
小狐狸還傻傻看我做什麼,快逃呀!
可他飄浮在光陣外面呆呆看我,那朵纖弱的仙草,從他滿是傷痕的手裡滑落了……
「清音!」一聲泣血的呼喚,撕裂九霄。
他不顧一切,衝入誅妖大陣。
雙臂被光芒灼傷、撕裂,一層層皮肉燒去,露出裡面的妖骨。
他還是要進來,帶我走……
璇璣出現在他身後,在我瑟縮的瞳孔裡,一道冷厲劍光劃過。
斬妖劍,砍斷了他一條狐尾。
被斬妖劍殺掉的妖魔不能復活,靈魂都會被抹除。
他的尾巴再也長不回去了。
狐妖修不成九尾,就無法歷劫成仙。
我的小狐狸再也修不成仙緣。
14
妖光、劍氣在大陣外鬥法,光芒一陣蓋過一陣。
狂風呼嘯九州,人間大地震顫。
我沒等到他們分出勝負,一柄短刃刺穿我的心口。
「全是你的錯,全是因為你……妖妃!」
我身子一轉,裙裾翩跹,爭相湧出的血開成花。
皇後哭著痛罵。
我抬起手,周圍的宮人警惕害怕地擋在皇後面前。
而我隻是輕輕幫她擦去臉上濺落的血汙。
她驚恐無措地睜大眼瞳……
我在她面前癱軟下身子,輕聲喃喃:「除了聖人,我沒有殺過一人。而他一言,要了我們孔家四百多人的命……誰錯?誰錯!」
「誤國的豈是我……天下興亡,不該系在一女子身上。」
我穿來五百年前,附在孔清音身上還不曾見過雪。
紛紛揚揚白雪穿過誅妖陣,冰涼地落在我臉上……
隻有它們不嫌我髒。
誅妖陣的流光在我頭頂變幻,恍若多年前在虞家看過的雨後彩虹。
我眼巴巴對著彩虹許願——望我此生安寧,萬事順遂,能得爹娘喜愛。
願望一個也沒達成……
我低聲笑了起來,抬起手觸摸這片遙不可及的光輝,像極了一場不屬於我的美夢。
抬起的手,跌回雪地。
誅妖陣上的白珩有所感覺,他倉皇尋找我:「清音,等等我清音!」
似乎我們的結局隻能錯過。
一次次,一世世。
他一掌擊落璇璣,頭也不回衝入誅妖陣,身體被靈光撕碎再愈合,愈合再撕碎。
身上的衣服,被血浸透,鮮紅豔麗。
白珩跌落在我面前,連滾帶爬把我抱入懷裡。
他嚶嚶地哭,像隻永失所愛,丟了主人的小狐狸。
冰涼的銀發拂過我的臉,可我再不能睜開眼。
他低下頭,胡亂吻我血肉模糊,已經辨不出模樣的臉。
「為什麼不等我呢?隻要再等一會……」
小狐狸低下頭,額頭緊貼著我,還想從我冰涼的身體裡尋到一絲溫暖。
我的魂已不在身體裡,他盜來蓬萊仙草也無用了。
窒息的痛楚逼瘋了他。
白珩雙目赤紅,對天發出一聲毀天滅地的嘶鳴。
這一聲,震碎了璇璣的畢生心血誅妖大陣。
他在大殷皇宮,幻化出巨大雪白的妖身,剩下的兩尾搖晃,屠戮……
這個世間,不是妖的,也不是人的,最終隻能活下一個。
宮廷飛檐上檐鈴在響,聲音清遠,撫慰人心,叮當叮當……
整個皇宮靜了,隻剩下他一個穿著血染透的紅衣,安靜坐在長階上,碧瞳空蕩蕩,像是被人剜去了眼睛珠,隻剩下兩個沒有感情的窟窿。
他在等誰。
誰在等他。
他都忘了,隻記得血很暖很暖……
在白珩被妖性吞噬,徹底入魔的那一刻,天道降下九十九道天雷,狠狠劈在他身上,同時嫋嫋梵音落下箴言。
「狐妖白珩,屠殺蒼生,違逆天道,自此終年,不得所愛,生生世世與她錯過。生不得相守,死不復相見。」
像是已經死去的白珩,他顫抖著活了過來,舉目望著蒼穹。
最終跪在血和雪染湿的地上。
他一個從不敬天道的妖邪,跪在天穹下,拜滿天神佛。
求的不是饒恕,而是——
「報應因果盡數應在我身上,求求你們,放過她……她隻是一介凡人。」
他不知在大殷皇宮中跪拜了多久,直至膝下地磚碎裂,神佛也沒應他。
15
我的魂回到虞栀的身體裡也沒能活過來,這是天道下的箴言,生不能相守,死不能復見。
我和白珩隻能永生永世錯過。
白珩帶著我的屍體回來到了虞家。
爹娘看著紅衣銀發的狐仙,跪地不起,哆哆嗦嗦。
他用妖丹鎮著我的屍體,一直不腐,仿佛隻是睡去。
白珩溫柔地梳理好我的長發,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,碧色的妖瞳沒有情緒:「我要娶的是阿栀,為什麼送來成親的不是她?」
我娘忍不住,痛哭出聲:「妙顏喜歡你,她以死相逼也要嫁給狐仙,我們隻是成全女兒的幸福。」
白珩頓了一會:「阿栀就不是你們的女兒了?」
他低下頭,露出冷酷地笑:「不是為了阿栀,誰會滿足凡人貪得無厭的心願?」
「達官顯貴,財運亨通,我都給了!」
「我的阿栀呢?為什麼不把阿栀給我,要把一個自以為是的蠢物塞到我身邊?」
白珩指尖聚起狐火,最終又熄滅。
他在我冰涼的額間碰了碰:「阿栀我不傷人了……」
「我會修好多世的功德,等天道讓我們見面。」
契約作廢,我爹的好運也到了盡頭。
他在朝中被彈劾,被皇帝厭棄,我娘因為虞妙顏哭瞎了雙眼,沒有人想起我。
最終虞家被流放關外,他們沒有撐到關外,全都病死。
白珩為我的屍身描眉化妝,為我換上最美的嫁衣。
「阿栀沒有美人皮,也是最美的。」
「我不喜歡你在皇宮的樣子,我喜歡你站在籠外,滿臉歡喜地對我笑,喜歡你用手指摸一摸我鼻尖。」
「我喜歡你喊我白珩,一遍一遍,聽不膩。」
他同我的屍身拜了天地,為我屍體簪花,為我屍體換各色各樣漂亮的羅裙,讓滿身的小狐狸喊我屍體「夫人」。
可是,我還是要消散了。
哪怕用妖丹護著的屍體,也開始慢慢腐朽。
白珩仿若聞不到味道,和我同吃同睡,夜裡會變成白白軟軟的小狐狸,縮到我懷裡,緊緊挨著我。
夜裡做了噩夢又會突然驚醒,小鼻子一抽一抽,在哭一樣。
然後,他再也不睡了,盯著我的屍首便是一夜。
我的魂魄已經變得透明,這是最後一夜,我能陪在白珩身邊。
山道上走來一人,戴著鬥笠,一直走到狐狸洞口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