遠處放風箏的端木羽忽然停下了腳步,看向樹下疊在一起的兩個小小身影,眸光幾個變幻,深不見底。
明雪也順勢看去,臉色乍然一變,還不待她有所反應,下一瞬,一聲鬼喊鬼叫響徹天際:
「小面團,你不至於興奮地流鼻血吧,你別嚇本太子呀!」
端木羽瞳孔皺縮,風一樣地朝樹下掠去,一把搶過明容,「閃開,她又發病了!」
他背上她就往外跑,仿佛訓練出來一般,一氣呵成的舉動迅敏異常,看得明雪和況寧俱是一怔,回過神後才趕緊跟上。
明容在端木羽背上暈乎乎的,雙手勾緊少年的脖頸,迷迷糊糊間壓抑許久的情緒盡數湧上,她哆嗦著身子,在端木羽耳邊無意識地喃喃著,語帶哀求:
「夫君你別討厭我,別拋下我好不好,別拋下我……」
小聲的嚶嚀卑微而無助,脆弱的模樣此時才真正像個孩子,端木羽呼吸一窒,腳不停當間,薄唇緊抿,長睫微顫。
(五)
端木羽又被老相爺狠狠罵了一頓,連帶著明雪,說再不許帶明容出去瞎胡鬧。
明容在家休養了一段時日,況寧隔三差五就悄悄溜進來看她,坐在床頭取笑她:
「古有看殺衛玠,今有明容看了本太子流鼻血,羞也不羞!」
明容聽得眼前一黑,咬咬牙,罵出了平生第一句髒話:「不要臉!」
況寧樂了,掐住明容的一邊臉,明容瞪大眼:「登徒子!」
況寧更歡了,索性將她另一邊臉也掐住,明容差點背過不氣來:「我是有夫之婦!」
況寧撲哧笑出聲來,低頭探向明容的唇,明容大驚失色,身子卻是軟綿綿的,動彈不得,完全一副人為刀俎,我為魚肉的慘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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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見況寧越湊越近,她嚇得趕緊閉上眼,抿緊唇。
況寧不由一笑,漆黑的眼眸粲然若星,在明容鼻尖處堪堪停住。
灼熱的氣息縈繞在兩人之間,他輕輕撫上明容的臉頰,聲音低不可聞,帶著莫名的哀傷:
「小面團,你要快快好起來,否則……我會內疚的。」
轉眼秋風漸起,端木羽因在虎騎營表現突出,與一起選拔出來的三十五個同伴,迎來了一次親臨戰場的機會。
是趕赴邊關與大渝的一戰,他們作為一支奇兵,跟隨淮南王,深入腹地。
臨行前,端木羽回相府收拾包袱,眉眼間躊躇滿志,意氣風發。
明容倚在門邊,晨光將她的身影拖得很長,她輕輕開口:「夫君,早去早回……一定要平安回來。」
聲音有些發顫,夾雜著對未知的不安與恐慌,端木羽手下一頓,抬首望向明容,許久,重重地點了點頭。
就這樣,一去半年,杳無音信。
秋葉落,秋夜涼,秋風蕭瑟。
明容一顆心七上八下,端木羽不在,況寧倒是時常來找她,每回都帶些稀奇古怪的玩意,明容要他別來了,她要遵守婦道。
況寧見她繃著小臉,義正言辭的模樣,笑得前仰後翻,伸手就去掐她的臉。
明容躲閃不及,氣惱威脅:「你再這般,我就去告訴表姐!」
提到明雪,況寧哼了哼,不屑一顧:「她現在滿心惦記著她的小情人,也得有空搭理你才行。」
話出了口,明容臉色就白了一分,況寧撓撓頭,「好了好了,小面團,哄你玩呢,左右還有本太子陪著你呢。」
太子府人人都知道,太子不喜歡準太子妃,皇後卻很滿意這個兒媳。
明容問過況寧,況寧想了想:「這也有個詞,叫一、丘、之、貉。」
不著調的話叫明容哭笑不得,卻沒有看見況寧把玩著玉墜,眸中轉瞬即逝的一絲冷笑。
等到冰雪消融時,端木羽終於回來了。
一身戎裝,宛如迎風而立的青竹,挺拔英俊,高了也瘦了,少年逆著光,一步步走進,按著腰中劍,像累極了般,倒在床上,悶頭就睡。
聽說戰事極其慘烈,虎騎營出去的三十六人,隻回來了五個。
一將功成萬骨枯,自古如此。
夜晚,明容躺在床上,仍舊後怕不已。
隔著一道屏風,她忽然聽到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,像是有人在發夢魘。
悄悄下了床,她散著發,赤著足,繞到了屏風後。
端木羽縮在被中不住顫抖著,皺眉喃喃,似乎十分痛苦。
明容抿了抿唇,輕手輕腳地摸上了端木羽的床,從身後環住他,像兒時母親照顧病中的她一樣,柔聲安撫。
月光灑下窗棂,一室靜謐,他們之間的氣氛是從未有過的祥和。
不知過了多久,端木羽漸漸平復下來,在昏昏沉沉中嘶啞開口:
「我母親家鄉有一種說法,地上死了一個人,天上就會多一顆星……你說我能找到他們嗎?」
明容一愣,她自是知道,這「他們」指的是誰……是同端木羽一起上戰場,浴血奮戰,卻再沒能回來的兄弟。
她點點頭:「能的。」頓了頓,又像想到了什麼,小心翼翼道:「那等我死了後,夫君也會去天上找我嗎?」
話一出,她明顯感覺懷中人一僵,在這種時候說這話的確很煞風景,但她還是忍不住問出來了,並且,她覺得他應當不會不高興——畢竟,她離去的日子,就是他自由的那一天。
但端木羽顯然連這點奢望也不願給她。
「我不會去找。」少年悶聲悶氣道:「你那顆星一定灰撲撲的,老氣橫秋,看也看不清。」
靜了半晌,明容才慢慢哦了一聲,「那就別找了吧。」閉上眼,似乎十分疲憊,她終是沉沉睡去……
許久的靜默後,少年徐徐轉過身,伸出手,生有薄繭的指腹輕輕拭去了明容眼角的淚,他凝視著月光中她蒼白的側臉,眸光復雜,深吸了口氣:
「所以,你最好別死。」
(六)
承華二十七年,淮南王率兵一舉平定大渝,凱旋歸來,百姓夾道歡迎。
同年九月,允帝駕崩,舉國哀喪。
這一年,明容十四歲,況寧十六歲,端木羽十九歲。
一眾皇親國戚進宮守靈,明容一身缟素,提著食盒,來到中殿時,隻看見況寧跪在棺木前,背影伶仃。
宮人都道,太子跪了一天一夜,滴水未進,寒氣入體,發著燒卻怎麼也不肯起來,更是把前來勸他的皇後與準太子妃統統趕了出去,神似癲狂。
無奈之下,太子的貼身內侍想到了明容,她與太子自小交好,便要她來勸勸。
明容甫一見到況寧,鼻頭就一酸,冷風吹進殿中,外頭一片昏暗,風雨交加。
電閃雷鳴中,明容放下食盒,在況寧身邊蹲下,拉住他的手,輕聲道:「生老病死,誰都逃不過,難過就哭出來吧。」
況寧抬頭看她,眼中已布了血絲,卻是虛弱一笑:「小面團,你怎麼也學人來說這酸溜溜的一套,誰說我難過了……」
「我才不難過,是他活該,有了女人就忘了兒子,傻了吧唧的,寧願相信枕邊人的話,也不相信自己親生兒子,自作自受了吧,我才不難過呢……」
翻來覆去的話實在大逆不道,明容隻當況寧燒糊塗了,嚇得趕緊去掩他的嘴,況寧卻一把抓住她的手,眸中閃過一抹狠厲之色:
「小面團,你等著吧,鹿死誰手還未可知,遲早有一天本太子會……」
話還未完,人卻再也撐不住,眼前一黑,在明容懷中一頭栽了下去。
連帶著那含糊不清的一句低喃:「至少我會護住你,不會再失去……」
一道閃電劃過夜空,暴雨傾盆聲中,明容緊緊摟住況寧,手腳冰涼。
看著允帝的牌位,她禁不住想,死亡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啊,什麼時候會輪到她?
許是那日在宮中染了風寒,明容回去後就一病不起,像是老天爺聽見了她的心聲,毫不留情地予以回應。
再有半月就是她的十五歲生辰,她竟真要應了自己當年所說,無法活過那一天嗎?
相府上下亂作一團,端木羽也從虎騎營趕回,衣不解帶地守在明容床邊。
明容時而昏睡時而清醒,醒來時就對老淚縱橫的相爺笑:
「爺爺別哭,容兒隻是去見爹爹了……」
或是望向端木羽,臉色蒼白,嘴中呢喃著:「夫君,你別怪我,我其實一直幻想著,穿上鳳冠霞帔嫁給你的模樣,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……也好,終能還你自由了……」
端木羽整夜整夜地守在床邊,明容說著胡話時,他就握緊她的手,窗外風聲颯颯,竹影斑駁。
夜深人靜時,隻有刻入骨髓的寒。
在相府的一片慘淡中,朝中開始忙起了新皇的登基儀式,冊後大典也在同時準備。
明雪來看過幾次明容,匆匆來,匆匆去,倒是和端木羽說了些話,隻是聲音再嬌柔,眼底也到底掩不住那即將母儀天下的欣喜。
端木羽將她送出門外,目視著那輛馬車絕塵而去,眸光清冷。
沒過幾天,一個不速之客「咚咚咚」,大力敲開了相府的後門——
竟是一身帝服的況寧,氣喘籲籲,看起來像是正在宮中試新袍,千方百計溜出來的。
被帶到端木羽面前時,他睫毛上還掛著雨水,端木羽頷首施禮後,挑眉道:
「殿下來看拙荊?」拙荊兩字咬得極重,墨眸如許,早不是當年那個被人壓在身下欺凌的少年。
況寧深深看了他一眼,許久,笑了:「不,我來找你。」
(七)
像做了好長一場夢,踩在海水中,浮浮沉沉。
明容聽到有人在她耳邊不住道:「你別睡,你別睡我就娶你,讓你穿大紅的嫁衣,做東穆最漂亮的新娘……」
聲音像從天邊傳來,她眼前模模糊糊閃過一張臉,她不管不顧地抓住那人的衣袖,強撐著如回光返照:「夫君,我不睡,你當真願意娶我嗎?」
那人一僵,彎眉笑開,氤氲了眼眸,將她摟入懷中,溫柔哄道:「是,我娶你,騙人的喝涼水嗆死……」
外頭悽風苦雨,一道身影立在窗下,無甚表情,雙手卻不知不覺握緊了腰中劍。
十二月,新皇登基,帝號寧,百官朝賀。
相府也是一掃陰霾,從鬼門關裡走了一趟,閻王卻沒有收下明容,這不可謂不是一個奇跡。
她醒來後,對著端木羽虛弱一笑:「夫君,你說的話還算數嗎?」
端木羽渾身微顫,一把抱住她,久久沒有說話。
婚事這便開始籌辦,卻在新帝犒賞將士的慶功宴上,出乎意料的一幕發生了。
煙花滿天,觥籌交錯間,寧帝一一封賞,卻在賞到虎騎營端木少將時,少年起身而出,跪在御前,朗聲開口:
「臣別無所求,惟願解除與明家二小姐明容婚約,望聖上成全。」
此言一出,滿堂哗然。
消息傳到相府時,明容正在試喜服,臉上的笑容幾乎瞬間凝固。
一夕之間,天翻地覆。
一道聖旨即刻抵達,明家二小姐的大婚照常舉行,她依舊做她的新娘——
嫁的卻不是端木羽,而是當今天子,新皇寧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