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穩的那一刻,趙子松對我說:「你和孩子好好的啊。」
我慌忙地把身子轉過來,看見徐凌懷迅速去抓趙子松的手,想把他也拽上來,可水流太急了,小舟險些便側翻了,震蕩間,趙子松掙開了徐凌懷的手,任由自己被淹沒。
我半邊身子猛地探出去,卻隻能抓起滿手水花。渾身湿透的冷意瞬間滲入骨髓,凍住了血肉。
小舟快撐到岸邊時,我看見百姓們烏泱泱地圍在岸邊。
目色既震驚又震撼。
由千金打造的宴船,在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內,被熊熊的火焰燒成焦木,並在緩緩地傾斜下沉。
亦有人在笑。
笑一群往日裡不可一世的達官貴人,竟也有這種狼狽不堪、盡失風度,隻剩下求生本能的時候。
眼看他高樓塌。
16
後來,百姓被趕到的護衛通通驅散了。
雪漣公主已經被安穩地送到岸上,妝容和衣裳皆是幹淨的,沒有沾一滴水。
然而,她看見徐凌懷扶著我上岸時,平靜的面容忽地一沉。
徐凌懷解釋道:「公主,你還未見過相府的二千金吧,這位就是了。」
雪漣公主氣惱地說:「徐凌懷!我管她是誰家的千金,事發時你竟不在我身邊,趕去救別人,你好放肆啊。」
因為這邊鬧出了動靜,任瑾英發現了我的存在,迅速從徐凌懷手上接過我,還對雪漣公主說:「公主,是我託付徐兄幫忙救我二妹的,她月份大了,經不起折騰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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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漣公主睨了一眼我的肚子,終於作罷:「算了,你們走吧,今日遇上御舟起火算本公主倒霉,真是掃興。」
回去的路上,我身子一直是僵的,任瑾英幾番想問我話,卻發現我幾乎聽不進些什麼。
直至派去打聽的人回來稟報說,宴船上的賓客雖遭了些罪,但都活了下來,除了一些招來打下手的,因為小舟不夠了,救不了。
聽到這裡,任瑾英好像意識到了什麼,他看了看,瞬間明白過來了。
可我沒告訴任瑾英,趙子松不是因為小舟不夠才被吞沒的,他是不願意上來了。
回府之後,任夫人以為是任瑾英擅自將我帶上船的,又見我冷得渾身發抖,就動了脾氣,揚起手掌欲要落到他臉上:「她的身子都七個月了,你還帶她去湊什麼熱鬧?」
任瑾英沒有躲,他低頭看著任夫人說:「就當今日真是我做錯了,所以母親要懲治我。你我都知道,別說是一巴掌,哪怕是把杖刑抬上來,打完之後,我們母子也不會離心。可為何之前歲歡犯了錯,母親就不敢罰呢?」
任夫人緩緩放下手,凌厲的氣勢全無,眼神反倒飄忽起來,說:「因為歲歡曾經以為自己是被當作親女養大的,一朝知道了真實身世,我怕她敏感多思,怎能不顧著些。」
自始至終,我都沒有插話。
我有些懵,既驚訝於任瑾英還記得李莽被冤的事,又因為有些疑惑得到了答案。
我一直以為,任歲歡是怕自己在任夫人心裡再無分量,才會做出爭寵的小動作。
但其實那並不是什麼爭寵,任夫人鍾愛至此,根本不會讓她留有患得患失的餘地。
相反,正是知道那愛無可撼動,才會毫不掩飾地表達對我的敵意。
我生了妒心。
我看著任夫人,忽然想如果此刻我撲到她懷裡,向她哭訴趙子松身亡的事,她會不會因為憐憫,明日更疼愛我一些。
可就在任夫人滿懷愧疚地替我更衣和擦拭身子的時候,我卻像個啞巴。
17
過了大半個月,那宴船終於從河上被徹底清理掉了,仿佛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過。
我後來問任瑾英,這樣大的一艘宴船,肯定花了很多銀兩,如今被燒毀,皇帝會不會責罰雪漣公主。
任瑾英搖了搖頭,說:「不會,區區一艘宴船而已,燒了就燒了,隻要不牽連到雪漣公主,皇帝不會在意的,甚至這些日子,皇帝還在想方設法讓人給受驚的公主找樂子。」
可雪漣公主自己很快便找到了樂子。
是我。
她越過相府,直接找人把我接進皇宮。
李莽不放心,強行跟了上來。
在場的不僅是雪漣公主,還有好些富貴裝束的公子小姐們。
聽說是場流水詩宴,信物隨流水飄著,停在誰跟前,就作一首詩或說出一個秘密。
我坐在雪漣公主身邊。
雪漣公主忽然問我:「從前真正和徐凌懷有婚約的人,是你吧?」
我說:「都不作數了。」
雪漣公主笑了笑,說:「可徐凌懷對你們相府的姑娘真是有情有義啊。」
我連忙說:「船宴那日事發緊急……」
雪漣公主打斷了我:「我沒說這個,」她幽幽地看向我,「你不知道吧,我曾經告訴徐凌懷,金水和我朝早晚有一戰,若他臣服於我,開戰前我向父皇進言,讓他當主將,畢竟他心心念念的親姐姐就困在金水,從前還是,先首領的妻子,現首領繼位後,成了小妾,受盡凌辱。」
她頓了頓,「我還說,如若他不臣服,等到需要和親的時候,我就進言讓相府的姑娘去,所以,他趕緊把婚退了。」
我看著她:「公主為什麼要同民女說這些?」
雪漣公主漫不經心地答:「不覺得有意思嗎?任歲歡,還有你面前的這些姑娘,個個都心悅的徐凌懷,不過是我勾勾手指就能要來的人。」
忽然,她眼前一亮。竟是信物停在了我們跟前。
雪漣公主做了一首詩,她看向我,說:「該你了。」
「我不識什麼字,所以不會作詩。」
雪漣公主笑了:「那就說個秘密吧。我可聽說了件事,船宴上淹死的人裡,有個叫趙子松的伙夫,原本隻是想送他歸鄉的,結果那裡的人卻說,你就是他媳婦,結果後來又典出去了,這是什麼意思啊?」
席上有人在笑:「公主沒聽過嗎,這叫典妻。」
雪漣公主轉過頭去,問李莽:「是這樣嗎?」
李莽愣住了。
旁邊的侍衛猛地往他的膝蓋踹了一腳,迫他跪下,揪著他的衣領:「公主問你呢,回話!」
李莽低下頭,正要說話,我卻先開了口:「是有這麼回事,民女從前過得窘迫,試過賣草藥,也試過賣糖葫蘆,女紅也是能做些的,但都湊不來家裡病人等著要用的銀子,我隻好將自己賣了。若是我能早些被接來京城就好了,公主心善,若我倒在出巡的轎子前乞求,便不用走投無路了。」
席上陷入的靜寂來得毫無徵兆。
可我心裡卻松了。
我終於把這個不情願說了出來。
從前無論是面對相府的責問和失望,還是迫不得已向徐凌懷解釋時,我總是假裝著不心虛。
隻有這樣,我才能掩飾下將自己當成貨物出賣的不甘。
所以那些「嫁誰不是嫁」的自我安慰,是欲蓋彌彰,淺薄又無力。
若還能回去,想哭一場,當作補償從前不敢承認的自己。
侍衛的話冷不丁地打破了這詭異的沉寂,說:「公主,此人頸下似乎有刺字。」
李莽眼神一震,立刻要甩開鉗制,卻被控制得更緊。
我知道李莽身上有刺字,那是在軍中時被刺下的,他也從未給我看過。
雪漣公主卻讓侍衛把他的衣服扒下來。
我側開頭,閉上眼睛,沒有看過去。
在四周倒吸冷氣的聲音中,雪漣公主輕聲念了出來:「登徒子?這是犯什麼事了?」
李莽目眦欲裂,聲嘶力竭地說:「明明是張勇那混蛋欺凌民女,憑什麼要推到我頭上!」
「公主!」一聲沉喝驚住了所有人。
我睜開眼睛,看見任瑾英疾步走過來。
他看著雪漣公主說:「此人確實是舊將,可在軍中時該罰的也罰過了,不宜再起風浪,如今戰事在即,不宜驚了軍中餘下的弟兄們。」
「罷了,」雪漣公主扶了扶額,「吵得我頭疼。」
我不禁多了個心眼。
這兩次,皆是任瑾英過來解圍
而雪漣公主竟都給了他幾分薄面。
應該和任瑾英打過多次勝仗有關系,聽說他平過南邊的戰亂,也去安定過西邊。
難怪雪漣公主要徐凌懷自己去退婚,卻不直接去求皇帝,讓皇帝下令。
18
我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,墊子上全是血。
李莽眼睛都直了,立刻將我橫抱了回去。
大夫來了,說必須即刻接生。
這胎才八個月,就要早產了。
任夫人踉跄著趕過來,往我手心塞了一枚平安符,後來疼得厲害,松了團住的手,去拽被子,卻又被她塞了回去,這回還要一直握著我的手,不讓我松開。
汗水和淚水交替著從臉上滑落,我痛苦得直喊娘。
任夫人也急著大汗淋漓,忙說:「娘在,娘在這。」
可我暈乎乎的,嘴上喊著娘,腦海裡浮現著的卻不是任夫人。
更不是旁的人。
我隻是和小時候一樣,難受了就喊娘,即使我根本就找不到娘。
隻是這個字對稚童時的我仿佛有魔力,隻要喊著,就能把神仙召出來,撫我的疼痛。
迷糊中不知喊了幾聲,突地冒出一聲啼哭。
19
我睡了好幾日,醒來的時候,任夫人告訴我,李莽和孩子已經離開了。
「有奶娘跟著,你不用擔心,隻是也不必知道在哪。」
我猜到為什麼走得那麼急。
典妻的事,怕已經滿城皆知了吧。
我對任夫人說:「以後不會再有這麼丟人的事情了。」
任夫人的眼睛裡頓時蓄滿淚水,她說話的聲音都在抖:「如果我擔心的真是丟人就好了,若不是怕那孩子以後抬不起頭,何苦讓他出生就沒了娘。我既生過孩子,也曾嘗過丟失孩子的滋味,難道我體會不到半分你的苦楚嗎?」
我怔了怔。
心裡苦笑,我都當娘了,還在跟自己的娘鬧別扭說氣話。
任夫人嘆著氣說:「那孩子起了名字,叫平安。」
平安……我正想著這名字,任瑾英跨過門檻,大步走進來:「歲喜,李莽呢?」
任夫人先責怪道:「你還管什麼李莽,你這幾日去哪了?」
任瑾英:「我把李莽犯軍規的事給翻了出來,一查,還真是那張勇陷害的他,如今張勇已被擒拿,李莽可以沉冤昭雪了。」
任夫人一驚:「李莽已走了幾日了。」
任瑾英怔了怔。
「他和孩子一塊走了,」我流著眼淚看向任瑾英,說,「從前你說,如果不把我接回來,隻怕我會典第二次,可我現在知道了,不會再有這回事了,骨肉分離實在是太痛苦了。」
「我自知當日失言,」任瑾英深深地看著我,眼神側然,「對不起。」
後來的兩個月裡,任夫人才慢慢告訴我,李莽和平安還是在京城裡的,隻能行跡隱匿,不會有人指著平安說這便是相府那位上不得臺面的外孫。
他們是打算著,等平安到了能跑能跳的年紀,再遷到遠些的地方。
我繼續在相府養著,養好些後,就回去找趙子松的娘。
但左鄰右舍說,她也沒了,聽說相府的人來接趙子松的前夕,她就病逝了。
我明白過來,為什麼趙子松來到京城醫治後屢屢失了求生意志,或許在船宴開始時燃起過一些盼頭,卻被那場火澆滅了。
船宴辦不成,餘下的酬勞就沒了。
20
這幾日,任夫人忙了起來。
金水開戰,皇帝已經下令讓任瑾英擔任此次主將,所以她不是在縫護膝就是去求祈福符。
可任瑾英剛接旨沒兩天,徐凌懷便闖進了丞相府,他不可置信地問任瑾英:「為何擬旨之前,明明已定下我為主將,你還要跑去請纓,讓聖上改掉旨意?」
「我比你更適合。」
「我上過戰場,武藝也不遜色於你,」徐凌懷頓了頓,眼神變得復雜,「你已經勝了很多場,真不怕招來忌憚嗎?」
我起初聽不明白,為什麼勝仗打多了也不好。
直至徐凌懷說出功高蓋主那四個字。
可任瑾英沉默過後,說:「聖上不會被輕易蒙蔽,」他緊盯著徐凌懷,接著問,「你覺得,若主將是你,最可能發生的,究竟是你將姐姐帶回來,還是她直接被懸掛在陣前祭旗。」
徐凌懷頓在原地許久,後來他雙目通紅地向任瑾英作了個輯,決然離開了相府。
21
大軍出城那日,百姓都出來送行。
任夫人帶著我和任歲歡,也夾在了人群中。
任歲歡已經解了禁足,她在府裡見到我時會低聲喊一句二姐姐,我沒有吹胡子瞪眼,但也沒有釋懷一笑,態度始終有些冷淡。今日是我頭一回主動和她說話:「他們大概要去多久?」
任歲歡說:「好運些隻要一年半載,若金水難纏,就不止這些時間了。」
任瑾英是在最前頭領軍的,他的身影很快就在視線裡變得越來越遠,再也看不清後,任夫人扯了扯我的袖子:「咱仨回去吧。」
我點了點頭,正要走,餘光裡忽地瞥到一張面龐。
徐凌懷身穿著和其餘普通士兵一樣的戎裝,走在這支隊伍的最末尾。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注視,他轉過頭來,朝我微微揚了揚嘴角。
這場出徵,或許平不了徐凌懷的父輩賣女求榮的恥辱,但有人試圖去平。
用女人止的戰,終究還是反撲過來了,唯有拾起刀槍可破。
22
仗是在北邊打的,戰火蔓延不到京城,這裡依舊是繁榮景明的。
在這一年裡,曾經鬧得沸揚的典妻一事,早已經無人提及了。
任夫人問我,想不想看看平安。
可她語氣也有些猶豫:「又怕你看了心生不舍。」
我搖了搖頭,說:「不用折騰了。」
其實有件事我沒跟任夫人說。
那就是我見過那對父子。
李莽僱了老嬤嬤,白日裡幫忙照看平安,他則做了個走街串巷的賣貨郎,不用賣東西時,就牽著平安出來曬太陽,日子尚算平靜。
我會知道這些,是因為曾經過他們休憩的那個涼亭。
所以我要是想見平安,就在天氣晴朗時去涼亭附近坐一坐。
今天,他們也來了。
可是涼亭卻正在被人拆掉。
李莽上前問那幾個工匠:「怎麼突然要拆了?」
工匠說:「雪漣公主覺得這涼亭位置不錯,要徵了這裡,但這亭子建了太久了,樣式也過時了,就讓我們拆了建新的。」
李莽點了點頭,正要帶著平安走,但突然道稚嫩的童聲由遠至近地傳過來:「爹,娘讓我給你帶水。」
原來是一個四五歲的女娃,正向剛剛跟李莽搭話的工匠跑過來。
那工匠馬上從矮梯上下來,剛要接水時往涼亭側邊看了一眼,聲調驟然一高:「你倆先別動那裡,我這邊還沒完事呢……哎,哎喲!」
一瞬間的事,有粗梁墜了下來,眼看著就要砸那送水女娃腦袋上,李莽眼疾手快,迅速跨過去護住了她,緊接著,李莽的背上傳出一聲悶響。
可和這悶響同時響起的,是李莽身後的一道哭嚎。
那墜落的粗梁……不止一根。
我腿軟到走不動路,幾近是爬向平安的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