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8
三年後,聖上驟然駕崩。
最先獲得消息的皇城守衛,是襄王的人。
他也因此佔得了先機。
謝衡派出的暗探隨後得信,他便立刻聯合世家確保允王入宮。
而後宮門落鎖,皇城中再無消息傳出。
京裡各顯貴人家也都像是被封了口,閉門鎖戶,加派護衛,隻待一個明確的結果。
我困於垂花門中,繡著手中的錦繡山河圖,並沒資格關心這天下究竟是誰做主。
漸漸的,街上傳來了一些響動,混著婦人的吼叫,和孩子的哭聲。
我知道,外頭亂起來了……
好在謝衡出門前安排了層層護衛守著,沒人能趁亂打進來。
可我的心很亂,像是預感到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……
兩日後,外面的動靜停了。
先皇駕崩的消息也終是傳了出來,京周寺廟為國喪之禮,鳴鍾三萬。
在此起彼伏的聲響中,謝衡回來了。
那時天色已經全黑,火光中依稀看得見他的緋色朝服烏黑斑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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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來宮裡該是見了血的。
看他安然而歸,我長舒了口氣。
謝衡攬過我擁在懷裡,刺鼻的血腥味叫我很難受,掙扎著推開他,他也不惱,再度將我拉進懷裡:「小顏,別動。」
這是命令,我聽得出來。
見我不再亂動,他才柔和了語氣:「你也是會擔心我的,對嗎?」
我猶豫著點了點頭,心中卻是篤定,無論何時,我都是希望他平安的。
謝衡似是很欣慰,又問:「小顏,這一生,你可有片刻喜歡過我?」
不知他為何會突然這樣問,但那語氣帶著種說不出緣由的哀傷。
我不想騙他:「從來沒有。因為……不能有。對我而言,您生來就是少爺,是最心善的主子,亦是天邊明月,我望塵莫及。」
生而為奴,我從來都知道,什麼能要,什麼不能要,這是我的悲哀。
又何嘗不是生於高位的……謝衡的悲哀。
我感覺到他將臉埋在我肩上,輕輕地抽噎起來,口中低喃:「竟是這樣,竟是,這樣……」
他費盡心思許我足以與他相配的高貴出身,卻不知有些東西早已根深蒂固,改變不了的。
良久,謝衡才收拾好情緒,將我推出懷抱,又從懷中掏出了一塊棉布。
那上頭的紋樣已經破舊得很,又被血汙浸染,可我還是一眼認出。
因著那是我給容峋做的。
我怕極了,結結巴巴地問:「他,如何了?」
謝衡不答,隻說:「再去看他一眼罷。」
29
容峋的府邸距離謝府並不遠,隻隔著兩條街,可就是這樣的近的距離,生生阻隔了我們六年。
門房見到我,並不陌生,還趕緊打開了中門迎我進去。
我一路如入無人之境,直到容峋住的屋子。
我知他可能不大好,可是……
「雲顏?」
容峋的上身的確是有多處傷口,中衣上浸的都是血,但比我想的好太多,太多。
他此刻正好好地坐在榻上,見我時也是一臉的驚喜,又有些不知所措。
「你,沒事?」
天曉得我現在有多想衝過去抱住他,可我知道不能,我畢竟已是人婦。
容峋拉過床邊的拐杖便朝我走過來,亦是十分克制的,在我身前一步遠的位置站定。
他的傷,是在亂軍中為救謝衡留下的。
我苦笑,這就是我認識的容峋,有恩必還,有仇必報,當日謝衡在芋兒胡同救過我們。
所以無論過往何種糾葛,這份恩情,他都不會抹去。
我也終於知曉,宮裡頭是襄王勝了。
那作為輸家,謝衡?
我反應過來時,已經來不及了。
大門外的嘈雜人聲逐漸清晰,漫天的火光映透了半個京城,而起火的地點正是謝府。
放我出來以後,謝衡撵走一院的奴僕,又引了一把火,將自己困死在了我住的屋子。
他用自己一命,抵消新皇餘憤。
我跪坐在謝府之外,送了他最後一程。
謝衡的一生,榮華富貴,卻也不由自己,生來便注定要為世家耗盡心血。
哪怕到最後一刻,都在為家族盤算。
可是,新皇曾受世家多番掣肘,即便為穩朝局,姑且忍之,動他們已是早晚的事。
不過,這都是後話。
至少現在,哪怕容峋再三跪求,願以全部身家奉上,聖上也沒法子許他最想要的……
送謝衡的棺椁回興州那日,容峋的車馬護送在身後,足足跟了三百裡路。
他定定地望著我,是在期待些什麼。
可我不能給他任何承諾。
因著謝衡遺信中的那八個字——
不論死生,永不休妻。
他便是要用這樣的方式,困我餘生。
「阿峋……」
容峋急著打斷了我的話:「雲顏,我會等的,雖然我也,隻能等,那便……到死都等。」
我們都不知道,能等來什麼。
卻又都願意去等。
起碼……還有希望。
30
謝衡的喪儀料理好以後,夫人便將我圈於內宅,又安排了府衛看守不叫我出門。
她始終怪我沒給她的衡哥兒留下親生子嗣。
所以也從不見我。
好在有謝玹每日晨昏定省,陪我說說話。
他就是謝衡在宗族裡過繼的嗣子,今年已有十歲,長相性情與謝衡有六七分相似。
每每看見他,我總有一瞬的恍惚,好似回到了年少時,在書房伺候的日子。
可我畢竟比他大不了多少,不懂如何做他的娘,總也隻有那麼兩句要說。
阿玹,今日吃得可好?
阿玹,今日睡得可香?
久而久之,謝玹怕是也聽煩了。
這日,他竟大著膽子直言,我不該這樣給他做娘,我頗有些意外,耐著性子問他:「那你覺著我該如何?」
我瞧得出他眼尾掛著淚,是剛哭過的,但沒問他為何。
隻聽他發泄似地教我如何給他做娘。
又容他在我屋子裡睡下。
夏日裡炎熱難耐,我便用蒲扇給他扇了一夜,他睡得很安穩。
底下人來報,我才知是謝玹生母的忌辰。
他自幼喪母,繼母甄氏待他並不好,冬日落水,春日傷寒……這樣的事總是發生。
他同我說的那些,都是他腦子裡想象著阿娘該有的樣子。
我心裡一酸。
偏偏他生得這樣一張臉,又有那樣的身世,許是老天也在跟我玩笑。
後來,我學著謝玹說的,親手給他做茶點,繡衣衫,問他的課業,關心他的身子……
他同我也越發親近。
我暗自感嘆,這樣從沒嘗過甜頭的孩子,當真隻要一點點甜,就能填滿他的心。
十四歲那年,夫人要給謝玹選通房丫鬟,他像是不願,跑來問我:「母親,我聽說父親當年沒有通房。」
謝衡的確是沒有的,因著那時正趕上老爺離世,守孝三年後,他便又科考去了。
「阿玹也不想要通房?為何?」
他憋紅了臉,下定決心似地道:「孩兒想要,一生一世一雙人。」
我的腦子被撞了一下似的,嗡的一聲,許久才緩過神來,謝玹他……真的太像謝衡了。
31
我去夫人那裡為謝玹說項。
她不見我,隻叫身邊的嬤嬤出來訓了幾句,又罰我在院中跪著。
我從前做丫鬟時,被罰跪都要尋個人少的角落,做了主子倒是要當眾領罰了。
好在我也並不在意這所謂的臉面。
謝玹聞訊趕了過來:「母親,我聽祖母的就是,您起來,起來……」
他不願我如此受辱。
我卻撇開他拉我的手,溫和地看他:「阿玹,但凡是你做了決定的事,便不要輕言放棄,這是我替你父親教你的。」
他猶豫著松了手,跪在一旁陪我。
我勸他回去時,又告訴他:「若有一日,你遇上了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姑娘,記著問問人家願意不願意,若她不願,萬萬不可強迫,否則你們都不會幸福的。」
我不知他在我身後是個什麼神情,隻顧自想著,但願我這輩子的苦楚,沒人再要承受。
許是嫌我礙眼,入夜時,夫人打發了嬤嬤來說,謝玹納通房的事可以晚些再說,然後就讓我回去抄經了。
這一拖便是兩年,謝玹十六了。
夫人的身子越發的差,終是將掌家之位交到了謝玹手中。
而他做的第一件事,便是違背謝衡遺訓,代父許我放妻書。
夫人知曉後,拖著病體動用了家法。
謝玹被打得後背全是血痕,可他仍沒松口,隻道:「孫兒已是家主,自有決斷。」
夫人老了,再拿他沒有辦法。
我替謝玹擦藥,問他這般做可會後悔?
他疼得龇牙咧嘴,卻笑得張揚,又問我:「母親當年嫁與父親,是心甘情願的嗎?」
我知道他長大了,什麼都懂,並不瞞他:「這世上隻一個人,能叫母親心甘情願去嫁,而他……也一直在等我。」
謝玹神色黯然了片刻,才篤定道:「那我便做對了。」
我卻不知自己做得對不對。
我故意安排人將當年的事說與謝玹,賭的就是這些年, 他與我的母子情都是真的。
我要利用他,獲取自由之身, 哪怕能走出這座深宅去再見一見容峋,都是好的。
看呢,我也早不是當年的單純小丫鬟了。
可也沒敢奢想, 他竟會為我做到這一步……
32
謝玹傷還沒好,就執意親自送我出謝家。
一院子的奴僕跟在他身後卑躬屈膝,我瞧著站在最前頭,已經比我高出許多的少年, 那樣熟悉的眉眼……
心中所想不由自主地脫口:「少爺。」
謝玹聽見後, 微愣片刻, 繼而無聲得到了句:「小顏,珍重。」
他是知道我把他看作成了謝衡,故意說的。
走出謝家大門,便是興州最繁華的街道, 車水馬龍,好不熱鬧。
可我的目光隻落在了門口那人的身上。
因著唯有那處, 有著與周遭世俗格格不入的靜默安然。
京城一別,數載離分。
我幾乎與外界完全隔絕, 唯一篤信的隻有他的等待。
昨日我同他告假,他當時不放心偷偷跟著上了山,又特意支走管事嬤嬤免我受罰。
「還還」這一句, 恍如隔世。
十幾年的等待,終於回到了原點。
我朝著他一步步走去, 將手放在他攤開的掌心之上:「好,去成親。」
我們在青柳巷的小院,拜了天地。
這一回,沒人擾斷。
婚書, 也落了印。
我和容峋,終是成為真正的夫妻……
後來,朝局漸穩。
聖上相繼對幾個世家大族動了手。
風雨飄搖中,唯有謝家,被謝玹保住了。
我還在琢磨他如何做到的,便收到一封信。
謝玹在信中說:「母親, 對不住,我也利用您一次。」
我這才恍然大悟, 是容峋幫了他。
謝玹當日的成全, 或許也是為了容峋今日的傾囊相助。
我苦笑,他果真很像謝衡。
無論心中對我的感情有多深厚, 最在意的仍是家族的利益。
也都會為了那些算計我。
我放下信件,看向一旁。
那個正全神貫注做木活兒的傻木匠,像是感覺到了,抬眼望了過來。
「雲顏, 你放心, 這些小玩意兒定能趕在孩子出生前做好的。」
我朝他笑著點了點頭:「不急,你慢慢來。」
他也笑,一如初見那日,粲然明朗。
還好, 他永遠不會算計我。
還好,我們餘生的歸處,是彼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