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怔忡。
暗室忽然亮了。
四面牆上的火燃得極旺。
然而再旺的火,也暖不了我此時的手腳冰涼。
門口有聲音傳來,一步一步,一階一階,宛若催命符。
我轉頭,意料之中看見了徐宴玉。
還是那張漂亮的臉。
此時卻有些令人悚然。
涼意自腳底板往上竄,我感覺身子有點麻,幹脆靠著一面幹淨的牆,蹲了下去。
徐宴玉想上前伸手,被我歪頭躲了一下。
他神色黯淡,似乎有點委屈,眼尾泛著紅。
「妗妗。」
不是。
他哭啥?
他委屈啥?
我還沒哭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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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誰看見這地方堆著八十四個頭骨,都會腿軟好嗎?
八十四啊,八十四。
整整八十四個大大小小的完整頭骨。
天知道我抖著手數了多少遍。
甚至頭頂——還吊著四顆血淋淋的新鮮顱骨。
這大約是前幾日那四個人的。
好在我爹是將軍,血戰沙場,兒時夜夜給我講死人文學,如今練就了一副膽子。
爹,你真是未卜先知,從前是我有眼無珠,不懂這些故事的含金量。
如今——我深吸一口氣,沒被嚇死真是我的命好。
14
我一連躲了徐宴玉好多天。
睡覺時,腦子裡全是白森森的頭骨。
而徐宴玉日日在我門口站著。
「夫人。」
他的聲音清淺。
「你先等等。」我面無表情縮在被窩,逼著自己冷酷起來,「不許進來!」
門外的身影駐足了好久。
我覷了好幾眼,都不見他走。
有些忍不住心軟。
但不行。
絕對不能心軟。
我幹脆收拾東西,連夜跑回將軍府。
我爹看見我的時候,揉揉眼睛,還以為自己眼花了。
「咋了?你同賢婿吵架了?」
我憋氣,沒說話。
豈止是吵架那種小事,這廝讓我在一堆頭骨上待了這麼久,愣是一聲不吭。
我隱隱約約知道我的夫君可能同我想的不一樣,但是,這有點太不一樣了。
漂亮的臉和白森森的骨。
如此反差。
心神再強大的人也得緩緩。
我怕搞不清楚,繼續待下去,心神出問題的隻會是我——畢竟徐宴玉,早就像出問題了。
我想冷靜一下。
但鬼使神差地,我沒和我爹說這件事。
可一連好多天,我悶在府裡,心神不安。
一到夜裡,躺在床榻上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。
徐宴玉的臉總是不知不覺映入心頭。
我想到了每個日日夜夜。
他紅著的耳尖,藏著笑意的眉眼,收緊的懷抱。
他對我,好像從來都是細微體貼的。
我以為是成婚後的相敬如賓,實際上卻總發現他望向我時出神的模樣。
我收拾包袱離開時,徐宴玉也是知道的。
那時我轉頭,看到了他的身影。
他靜靜地站著,朝著我的方向。
很孤單。
將軍府的閨房窗子沒有徐府婚房的大,我看不到外面的月亮,卻記得做噩夢時徐宴玉抱住我的溫暖。
我閉眼,將被子拉過頭頂,強迫自己不去想他。
沒過一會兒,我「啪」地掀開被子坐起來。
我還沒等到一個解釋。
萬一呢,萬一這些都可以解釋呢。
隻是因為我覺得徐宴玉不是那麼壞的人,他對我這樣好——絕對不是我想他了,絕對。
15
次日飯桌上,我咬著筷子,吃得一點胃口沒有。
我爹瞅我一眼,「要是想他了就回去吧,在家吃飯吃得這副蠢相。」
我瞪眼,立馬嘴硬,「我沒有,我隻是……」
話生生卡在喉嚨裡。
我隻是什麼呢。
我早就習慣了徐宴玉。
習慣飯桌上嘰嘰喳喳同他說一天的事,他偶爾因處理公文疲倦,卻依舊陪著我吃飯,聽我絮絮叨叨,滿眼是我,沒有一絲一毫懈怠。
我爹嘆口氣,「長這麼大啥也沒學會,愣是學會口是心非,妗妗,你和你娘一樣別扭。」
「你娘當初……咦,那是什麼?」
我爹抬頭,盯著我的頭發。
我順著他的目光,碰到了那根簪子。
我爹驚訝,「這簪子是你娘的,從前不是被你偷拿去戴Ṱṻₕ,給弄丟了的嗎?」
什麼?
我愣住了,取下的簪子躺在手心,變得有些沉甸。
16
將軍府門前,站著孑然一身的徐宴玉。
多日不見,他臉上的血色更甚於無,人瞧上去也清瘦了些。
那張漂亮的臉屬於我朝思暮想的人。
是我的小夫君。
我站在高高的臺階上,他同我相望。
而後伸手。
那隻手骨節分明,白色袖袍滑落一點,手腕上的瘀痕雖淺,卻觸目驚心,經年累月țū́₌下來,早就恢復不了——他從前過得很不好。
我怎麼就沒有發現呢。
他分明是,很早便認得我。
徐宴玉眼尾落了一點紅,聲音很輕,又似在顫。
他說,妗妗,我們能不能回家。
像是怕我不信似的,他有些語無倫次。
「你和我一起回去看看好不好?」
他絮絮叨叨,說沒來找我的這些天,自己已經清理了整座徐府。
見我沒反應,徐宴玉慢慢走上臺階。
那雙黑不見底的眼睛裡隻容得下我一個人。
他一點點試探,直到碰到我的手——眼眶陡然紅了。
我腦海裡莫名不合時宜地冒出一句話。
夫君雖怪,但實在美麗。
最終,我抬手碰了碰他的臉,嘆了口氣。
「嗯,我們回家。」
我的小夫君。
他真的不能沒有我。
我知道我同他歸家後——一切問題都有答案。
番外:徐宴玉
徐宴玉的出生注定是個錯誤。
他的母親本是個丫鬟,因貌美被老爺瞧上,一夜風流有了他,從此便被不管不問地丟在府裡,日復一日遭受冷眼,非打即罵。
他承了母親那副好容貌。
實在忍受不了飢餓時,他也偶爾揚起那張漂亮的臉博取他人同情——好換一頓飽飯。
給他送飯的丫頭很快被發現了。
大夫人命人將丫頭捆起來,當著他的面,一棍又一棍,活活打死。
雜種。
女人冷眼不屑。
想討飯?學著你那死娘,爬人床上去啊!
徐宴玉差點被掐死,他吊著一口氣,回到了他的小破院子。
他娘早死了。
聽說生下他時就被繩子勒死了。
可她也不是自願的。
他有些難過,如果剛剛被掐死,會不會再也不用挨餓了。
夜裡,徐宴玉縮在小小的被窩裡,頭頂的瓦片破了一塊,能瞧見外頭圓圓的月亮。
好圓的好亮。
他聽到了外頭的歡呼,那是大夫人和他的哥哥姐姐們在拜月亮分月餅。
想到月餅,他的胃越發難受,幾乎痙攣起來。
他好久沒吃一頓飯了。
好餓。
連路都走不穩了。
徐宴玉垂眸,慢慢爬下床。
這處偏僻院落死了許多的人,包括他的娘親。
徐家無人願意到這樣見不得光的鬼地方,除非來折磨他。
兩棵歪脖子樹靠著牆長在那兒——院子太黑,像是森森鬼影。
要是有鬼,也一定會是娘親的死不瞑目的魂。
徐宴玉縮在院子裡看著天上的月亮。
府中那個老嬤嬤講過月娘娘的故事,聽說向她許願,什麼都能實現。
他喘了口氣,趕緊閉眼許願。
他想要一個饅頭。
「……嘶。」
歪脖子樹旁傳來了輕微的痛呼聲。
徐宴玉嚇了一跳,莫不是真有鬼?
他謹慎地靠過去。
卻看見一個面龐白皙如玉的女孩,女孩衣飾華貴幹淨,豪放不羈。
身上的一縷清香縈繞在他鼻尖。
女孩揉了揉腰,嘟囔著:
「這翻個牆翻到什麼地方了……」
下一秒,同他對視。
兩雙眸子相觸,他慌慌張張地別過頭去。
女孩好奇地戳戳他,「喂,你是誰?怎麼住在這樣的地方?」
徐宴玉手指蜷了蜷,沒說話。
可是肚子代替他說話了。
二人面面相覷,他的臉一點一點紅了。
一炷香後。
女孩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模樣, 拍了拍他的背。
「慢點吃,又沒人和你搶。」
她託著下巴,也不嫌棄院裡積灰的石凳, 坐著瞧他。
徐宴玉不吭聲, 埋頭吃月餅,飢餓的痛苦在突如其來的飽餐裡消失殆盡。
反正吃完了, 沒了。
他低著頭, 心一橫, 輕聲道:「你要什麼報酬嗎?」
女孩卻睜大眼ẗù⁹睛,「月餅而已,你要是想吃, 我天天給你送來。」
徐宴玉怔怔抬頭。
月娘娘的許願成真了, 她會不會是月娘娘。
後來女孩時常翻牆來瞧他。
「我叫沈妗,你叫什麼名字?」
沈妗。
妗妗。
他低頭看一眼自己破舊的衣衫,嗫嚅:「日後,日後再告訴你。」
女孩「唔」了一聲, 「好吧, 不過我爹爹要升遷了,日後就要搬家啦, 你以後有機會記得要來找我呀。」
徐宴玉點頭。
但其實, 他知道,他大約活不過弱冠。
女孩最後一次翻牆離開,發絲被歪脖子樹鉤了一下,落下一支簪子。
徐宴玉悄悄撿起, 將它攥在手心。
哪怕後來簪子被幾個兄長發現——他挨了毒打也咬緊牙關死死護著。
他想有個墳, 不想裹了草席拋屍荒野。
日後, 這是他唯一的遺物, 要同他一起入墳的。
沒迎來他的墳, 迎來了徐家滅門。
徐家和淮王勾結,如今又想獨善其身, 被淮王設計報復。
徐宴玉在偏院裡住著, 逃過一劫。
八十四顆頭顱滾在地上, 他冷眼看著那一地濃稠血水……甚至暢快。
徐宴玉改變了想法——他想活著。
他冷靜地處理了一堆頭顱, 深埋地下,他要這些人看著他步步高升。
他要活著去找到她。
他費盡周折, 終於迎來屬於他同妗妗的大婚。
心髒在顫抖。
他願意陪妗妗演——他也學會了裝可憐, 妗妗很吃這一套。
他無比慶幸, 妗妗雖然忘了他, 但他還有一張好臉。
從前這張令自己厭煩的、吃盡苦頭的臉竟還有用處。
無妨, 妗妗喜歡就好。
在朝中久了,淮王知道了他的存在, 但淮王大勢已去,更千不該萬不該,妄圖把主意打到妗妗頭上。
好在他偷偷跟著妗妗——處理了一路上淮王的死侍, 而屋內四個接應的,就由妗妗自己處理了。
後來妗妗發現了那些骨頭。
再後來,便是他牽著妗妗的手,近乎乞憐地問。
他早就打定了主意。
若是她不願意, 他就連帶著那群欺負過她的人一同死去——他早就不是他了。
他為沈妗而活。
然而,他的妗妗卻說:
「我們回家。」
好,我們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