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幸而燕家的金童已有了,就隻能委屈公主了!」
「噓!」
那幾名宮女遠去了,依舊低聲說著話。
想起公主離去前讓我不要亂跑的忠告,我掀了被子,換上一身暗色衣裳,出門前,還不忘扯下一塊布料,將頭臉包得嚴嚴實實。
好笑,
我不亂跑,還怎麼推動劇情?
合上房門,我偷偷了跟上去,然而令我失望的是,那隊宮女低頭往前走著,卻沒有再闲聊。
這支沉默的隊伍從鍾樓過寶寺,又過蓮池和精舍,最後停在了一個昏紅大敞的舍門之前。
這之後,她們一個個排隊進入房間,不知道在做什麼。
我沒有再跟著,而是繞到另一邊窗戶,將窗紙戳開一個小孔。
令人驚訝的是,那房內居然是一個赤體袒身、盤腿而坐的和尚,頭皮上足有十幾個戒疤,那雙手合十、喃喃自語的樣子,倒真有幾分金身活佛的樣子。
然而下一刻,一個宮女爬到了那金銅色的身軀上。
即便她極力忍耐,仍舊從口中發出了痛苦、模糊的呻吟聲。
不過時間不長,她很快就下去了,接著,是下一個宮女……
明白那些沉默的宮女都在沉默忍受著什麼,我瞠大眼睛,開始悄悄地往後退。
誰知下一刻,那和尚似有所感,一腳踢開了身上的女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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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有人!」
27.
在一片哗然之中,我順著來時路,迅速返回公主寢居。
大門開著,凳子公主正坐在桌邊,她的蓋頭已經取下來了,下面是個眉眼細長、神情憂愁的瘦小少女。
「你出去了?」
「是。」我坦然道,一轉身到那桌邊坐下,「公主要揭發我麼?」
「唉……」
她長長地嘆氣:「他和你一樣,也是不聽我的話。」
「他?」
「三年前,也有一個蘇招梅來過這裡,我曾經見過他。」
公主說著,將自己挪近了些,一雙細長的眼睛憂鬱地望著我:「仔細看,你們還有點像呢。」
聞言,我激動不已:「後來呢,他去了哪裡?」
她動動唇,剛要說話,身後的門忽然被轟然推開,數十米金吾衛蜂擁而入,將我如小雞崽一般拖去了走廊!
公主試圖喝止他們,卻被一把推倒,狠狠摔在了地上。
被徹底拖入黑暗之前,我朝著身後大吼一聲:「公主,你曾見到的那個人,是我哥哥!」
這之後,我被眾衛士拖到了那個昏紅的房間。
太監在前面苦口婆心:「上師想要你做明妃,這是你的福氣到了,還不快謝恩?」
我呸了一口:「這福氣送你,你要不要啊?」
隨著燈燭被點亮,一雙金棕色的赤腳漸漸在紅光中浮現,那身披袈裟的和尚在妖紅色的燭光中盤腿而坐,如一座金身的活佛。
不知他是從哪裡說話的,總之,我的確聽到了一道威嚴的聲音:
「剛才,是你在外面偷窺?」
真的假的,蒙住臉也能認?
我自然死不松口:「你認錯人了。」
「我絕不會認錯。」
說罷,那和尚拿出手邊的金剛杵,朝我虛虛一指!
我頭上的綸巾頓時碎裂,和梳得嚴嚴實實的男髻一齊掉在了地上!
摸著自己散亂的頭發,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,那些議論的宮女、深夜的隊伍、大敞的宮門、昏紅的房間……
這本來就是一個徹頭徹尾,針對我的陷阱!
我一咬牙:「所以,我哥哥是被你們害了?」
「切勿謗佛。」聞言,和尚無動於衷,「他如今是佛祖座下的金童。」
「我不信。」
「他是自願的。」
「我不信!」
眾人噤若寒蟬。
黑暗中,那金身和尚披著袈裟,神情慈悲:「無妨,你總會相信的。」
說罷,他轉向肅立的金吾衛:
「將她打下金剛地獄。」
28.
所謂的金剛地獄,就是一個無門無窗,僅有一個小小出口的房間,裡面遍地鋪著銅皮。
就著四壁的昏暗燈光,我看到了另一角足有數十尺高的巨鼎。
那外壁上浮凸著各色字符花紋,隱約是高山祥雲,日月星空,中間一個看不清面孔的佛陀。
被關進房間後,我沿著那鼎轉了一圈,這才看清了那佛陀的原貌。
隻見「祂」雙手結定印,螺發肉髻眉彎如弓,跏趺坐於一頭矮腳驢上,底下還有相背而臥的人,腰間纏著一個奇怪的花鼓。
我正試著攀援上去,用手一點點觸摸分辨,門外忽然傳來一道細弱的呼喚:
「蘇娘子,蘇娘子……」
回頭看,那小小的出入口打開了,露出一幅紅色的裙裾。
「公主?」
見凳子公主不停挪動著,顯得慌亂不安,我搖搖頭:「沒用的,公主,他們是衝著我來的。」
「知道的,我們都是一樣的。」
狹窄的視野裡,對方雙目閃爍,竟一把掀起了裙擺下的凳子!
不可置信!
那,那瘦弱的上身居然直接長在凳子上!
那凳子圓鼓鼓的,看上去已不像凳子了,其實更像……這樣的狀態下,她怎麼還能活著,還能說話?!
見狀,身後的金吾衛頓時躁動起來,似乎想要過來制止。
公主尖聲道:「你沒有聽說『阿姐鼓』?」
我驚呆了,已是一句話都說不出,卻見她兩隻細長的手臂伸進來抓撓,聲音悽厲:「不是想知道你哥哥的去向嗎?
「你過來,我隻告訴你一個人!」
我猶豫一下,走近幾步,公主抓住我快速低語幾句,下一刻便將我狠狠推倒在地。
她離開後,出Ŧŭ̀₅入口又一次封住了。
我這才發現,房間裡漸漸熱了,腳底更是滾燙令人難以忍耐,為了躲避高溫,隻得又一次爬到鼎上去。
這次沒人打擾,我終於看清了那花鼓一邊的凸起。
那,竟是一張人臉!
再看那佛陀座下的怪驢筋肉裸露,披著滿頭亂發,身下竟然是人形的雙手雙腿!
倒騎死人屍,腰纏人頭鼓?!
這到底是佛祖,還是邪祀?
無邊恐懼之下,我不顧銅皮滾燙,連滾帶爬跑去另一個角落躲著,不遠處,那大鼎依舊立在原地,張開沉默而森然的獠牙。
我忽然心生悲哀——或許,哥哥也曾經下過這金剛地獄,受火烤之刑?
再看那佛陀所騎的驢,那亂發下的面孔,竟感覺有幾分眼熟……
「哥哥,那是不是你?」
無人回答。
此刻的銅皮已滾燙到不能站人,透過輕薄的靴底,我甚至聽到了皮肉被燙焦的滋滋聲。
我想,我大概率要死了。
趁著意識還堅挺,我脫下上衣,將僅剩的東西都擺在了上面,很可惜,除了一把細軟,一隻小像,還有公主趁說話偷偷給我的一柄利刃,
隻剩一把土了。
29.
看著那把土,我想起了前幾日見過的大金曼陀羅。
「其實,那不是花。」
「確切地說,那是個微縮的小世界。」
「那個小世界在一個罩子裡,不停地變化、摧毀與重建。」
「這之後……毀去的城池變成泥巴,死去的百姓成了泥巴,一切都成了泥巴。」
此刻,那紅紗的小像擺在面前,被熱氣燻得微微搖擺,我這才發現,這裡每一塊地板都繪著類似天平的符號。
我將那塊泥巴放在天平的一端:「看完那朵花我才知道,原來,我隻是一塊泥巴。
「原來,我也隻有這塊泥巴。」
說著,我將小像放在天平的另一頭:「現在,我把這塊泥巴送給你。
「這是我答應過你的。」
此刻,我的雙腿都已被滾燙的銅板粘連住,散發出刺鼻的焦臭味。
意識漸漸恍惚之際,我又摸到了那把匕首。
公主好心,但我並不想就此自裁。
畢竟我很想知道,這樣恐怖的佛陀,見我寧死也不肯皈依於「祂」,會是多麼不甘與憤怒?
懷揣著這樣惡毒的想法,我盤腿而坐,忍受著雙腿處骨肉沸騰的劇痛,很快,不光意識,就連痛楚都在漸漸遠離……
下一秒,腿下滋滋的燒燙聲消失了。
不知從何處吹來一陣涼氣,大面積地滲進我的每片骨肉,身體本來布滿了龜裂的縫隙,此時正逐漸被撫平愈合……
倒下的瞬間,歪斜的視野裡,竟出現了一幅飄搖、逶迤的衣袂。
那潔淨的履尖走過處,那赤紅的銅板瞬間熄滅,寸寸綻開一簇簇白蓮。
那衣袂的主人來到我身後,伸出冰涼的手掌,將我無力支撐的頭擱在自己膝上:
「你的禮物,我收下了。」
30.
不知過了多久,就在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刻,一道涼絲絲的水流傾瀉在我高熱的頸項間,霎時帶來一片難以言語的清涼舒爽。
四肢的疼痛,瞬間消失了。
模糊的視野裡,一道墨藍色旋轉的星河從頭頂貫空而過,消失在潔白溫潤的地面上,環顧兩旁,高山如聚,山谷深邃,不知通往何處。
我勉強回頭,卻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散發著微光的人影身上。
那身影伸出清涼的四肢,緩緩纏繞著我受傷的雙手雙腿,那燒傷的痕跡漸漸消退,如爬蟲一般攀附在對方的衣袂上,仿佛一道道鮮豔的花紋。
「是你救了我?」
「……不是救,是交換。」
身後,纏繞著我的身軀漸漸松開,「因為你呼喚我。」
「我才能來到你身邊。」
話語之中,頗含深意。
頗感好奇的我,用力抓了下手邊的山石。
那石頭通體潤澤,觸感柔軟,下一刻便從手中蜿蜒逃走,飛快地鑽進了黑暗裡。
一片衣袂拂過,頭頂上飄下個酥柔的嗓音:「這是黑太歲。」
「黑太歲?」
「嗯。」
此刻,我,眼前是流動的山,靜止的水,一道永恆旋轉的星河覆壓著黑土。
「這裡就是四緯世界?」
「你也可以叫它黑山。」
身後的人垂下頭,那綢緞般的長發流淌了我滿身,如流水一樣籠罩著我:「黑山,是我等經營的所在。」
他說著,隨意抓起一塊碎石輕輕一丟,那石頭便定在了空中:
「在這裡,時間是無序的、混亂的。」
對方將那塊山石拿回手中,過程裡,那山石呈現一條線狀靜止於空中,然而我伸手去抓,卻隻抓到了滿手空氣。
「你抓不到,是因為那石頭停留在了其他時間。」
說著,他拿起面前的一塊,在我手掌心裡寫下了一行字符。
那是一組復雜、古奧、精深的符號,不同於任何我見過的文字,手指觸碰的時候,忽然福至心靈。
「阿……修……羅。」
或許,這才是他真正的名字。
我不禁有些困惑:「阿修羅……你為何要救我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