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喉的汁液有點苦,但隻要一想到是最後一次,我便開心了許多。
「江陽,我照顧不了阿卓了,請你不要告訴他,這裡的一切。」我乖乖上床躺好,看著江陽笑道,「對不起,沒想到把你牽扯進來了。但你不要有負擔,我很快樂,很久沒這麼快樂了。」
十二
那日,劉義山說,那個孩子可以留下。
他會幫我安排好一切,讓這個孩子以景晟嫡長子身份繼位。
而我,以及沈家,此生榮華富貴享用不盡。
可是沈家有清名,不為亂臣賊子之後。
我甘願讓出皇後的位置,降為妾室,給他的女兒騰位置。
我也甘願服下他給我的慢性毒藥,蠶食身體,衰竭而死。
我不爭不搶,以我的命,掩藏這個屈辱的秘密,以換沈家百年無憂。
劉雪羿被派遣去出徵,今年的冬天有些冷,雪也下得大,不知道他有沒有戴上護膝。
我不會刺繡,隻學了縫護膝。
因為他曾說過,行軍的時候腿部最容易受寒。
可那個第一次繡好的護膝,再也沒機會送出去了。
面目全非的我們,早已不復當時的兩小無猜,有的隻是屈辱、痛苦、不堪。
他估計要很久才能回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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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好,不用說再見了。
「聽,雪好像小了,明天紅梅應該會開了吧……」
番外——【江陽】
我是眼看著阿颀咽氣的。
她躺在床上,安靜得好像睡著了一樣。
也許她的確該好好睡一覺了。
阿颀是沈伯父的掌珠,比我小三歲,我們兩家是世交,所以很小的時候,我們便相識了。
我承繼父業,從小便學習醫術,同時還跟著沈伯父學詩書。
阿颀在我心中,就如同我的親妹妹,我希望她一生都能平安喜樂。
如果不出意外,她也許會在桃夭年華順利出嫁,嫁給意中人,然後夫妻白頭,恩愛到老。
阿颀不在乎功名利祿,也不在乎錦衣玉食,庭院裡飄落的葉,園子裡凋零的花,在她眼中都是極美的景。
人間四時之風貌,古人堆珠砌玉之華章,都是她的至愛。
有時去沈府,會看見阿颀。
她或是折桂花釀酒,或是在園子裡提筆作畫,若是託生為男兒,想必阿颀定如古時名士般,瀟灑不羈,放蕩率意。
可是後來,阿颀病了,沈府閉門謝客,連我都不得探視。
再見時,阿颀已經是身份顯赫的太子妃。
為臣諱君,有些話,我沒有資格說。
但我知道,如果不是跟她的意中人在一起,天底下最珍貴的東西捧到她面前,她都不屑去要。
而太子,季景晟,一個可以為了劉大將軍的女兒甘願跪在殿外的痴情人,絕不是阿颀的意中人,她不會如此輕賤自己。
但那日,我在殿外等著請平安脈,我知道是沈伯父面見了陛下,不知他以何理由說服了陛下,讓阿颀成為了太子妃。
再後來,沈伯父被構陷入獄,滿朝皆知,背後是何人所為,但朝堂晦暗,無人敢直言。
最後,沈伯父在獄中自殺。
在沈家靈堂上,我再次見到了阿颀。
她的身形瘦削,雙目空洞,但面對眾人還是站得筆直,儀態萬千。
太子一直陪在她身邊,可他離她那麼近,我卻覺得他離她很遠,那陰冷和悲傷,隻牢牢包裹著她一個人,無人可與她並肩相依。
阿颀主動來找我,她找我要墮胎藥。
她是當朝太子妃,腹中孩子是皇室血脈,我若開了墮胎藥,無異於是謀害皇嗣,論罪是要抄家滅族的。
可,是阿颀,是我發誓想要好好照顧的阿颀。
阿颀拿了藥後就走了。
待先帝駕崩,新帝登基,一紙詔書仿佛與天下人開了一個玩笑。
阿颀與他相伴十年,到最後依舊比不過他曾經的心上人。
阿颀被封了貴妃,從正妻變為了妾室,即便是身份尊貴的貴妃,那也是妾,也是尊卑裡面的卑。
聖上大約也是愧疚,命我好好為阿颀調養身子,隔三差五就傳我問話,詢問阿颀的病。
可是醫者難醫心,我知道,阿颀是不會好了。
我被傳過去給沈卓療傷,那傷口是被銳器所破,就是地上那把沾了血的剪子。
阿颀逼著沈卓發誓,不得覬覦後位,不要為她鳴不平。
我們都明白,沈家無力與劉家抗衡,沈卓的不甘心隻會給自己帶來不幸。
我提醒她,嫔妃自戕是大罪,她還笑著與我打趣。
皇後小產,滿宮都是風波。
被抓的婢女指認是阿颀。
阿颀一句也不為自己申辯,連一聲冤枉都沒有喊,就被囚禁了起來。
我去向皇上請求可以去給阿颀治病,可皇上始終不見我。
直到今日,宮殿解禁,皇上命我親送補藥去阿颀那裡。
阿颀冒著風雪回來,多日不見,她真是消瘦得很,但是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。
她對我說對不起。
就像是將死之人,在交代遺言一樣。
我想到滿宮要求賜死她的折子,我明了聖上為何會突然解禁宮闱,為何會派遣我來送藥。
我想要奪過她的藥,但阿颀喝得幹脆。
她說,她很快樂,很久沒那麼快樂了。
原來死對於她來說,尚有幾分快樂。
聖上傳召了我,賜我百兩黃金,準我離宮。
在我即將退出的時候,他突然開口問道:「貴妃的身子為什麼一直都不好?」
「娘娘曾經因中毒小產,憂思驚懼過度,身體傷了根本,本就不是長壽之兆。」我答。
聖上猛地站了起來,「你說什麼?中毒小產,何時?」
「應該有很久了。」我說。
我曾診出來過,當日我也是如此震驚,可阿颀卻是淡淡的,不讓我聲張。
她的孩子失去了,她卻不能開口讓孩子的父親為她尋一個公道。
我無暇去留意聖上的表情,隻告退離開。
殿外風雪滿天,我毫不猶豫踏進風雪之中。
與人心相比,風刀霜劍亦溫柔。
我去祭拜了沈伯父,向他磕頭,請他原諒我沒能保護好阿颀。
後來,朝局變動,聖上身子不好,聽說那劉大將軍之子劉雪羿執掌朝中大權,風頭一時無二。
後來,沈卓聯絡朝臣要彈劾劉雪羿,被人告密出賣,但這一切到最後又不了了之。
後來,有個男人經常找我喝酒,他歡喜聽我講我的幼年趣事,經常會帶著好酒與我一起把酒言歡。
我告訴他,如果我的小妹還活著,一定要與他為妻,似他這般灑脫不羈的性子,與我那涼風飲酒、醉眠花下的小妹,當真是一對璧人。
他說,若是如此,我必當萬分珍惜愛護,拼盡一生守著她,不讓她掉一滴眼淚。
你瞧,酒話聽多了,假話都似乎帶出了真心一樣。
他喝醉了,被侍從扶起來帶走,那馬車上招搖地掛著將軍府的徽記,蒙著夜色漸漸遠去。
座位上遺了一副護膝,針腳粗糙,繡工差勁,邊角都已經有些起毛,似乎是被人摩挲了很久。
我撿起來,丟到旁邊的炭火裡,護膝遇火,迅速地燒了起來,很快便化為了灰燼。
嗯,他不配。
【番外】季景晟
太和五年,京中又飛起了雪。
我記得阿颀很喜歡梅花,東宮以前有株臘梅花,雪越是盛,花開得就越盛。
那時候書房總是會插上幾支臘梅,香氣冷冽,幽香綿長。
我不喜歡臘梅,我喜歡紅梅。
就像那年雪地上,雪琅紅衣灼灼的樣子,印在我心頭很多年。
父皇不同意讓我娶雪琅,因為她是劉義山的女兒。
劉義山當初靠平叛起家,崢嶸數十載,大權在握,已經是朝廷心頭大患,若是再有了皇親國戚的身份,隻怕養虎為患,釀成大禍。
可是天家富貴,在我眼裡,比不上雪琅一根發絲。
我被逼娶了阿颀。
她是沈大學士的女兒,自幼飽讀詩書,人也看起來柔順乖巧,正是父皇滿意的人選。
我想過抗旨,可父皇說了,若我堅持,他便賜死雪琅。
他是天子,我沒得選擇,隻得認命。
阿颀是個稱職的太子妃,有她在,我從不曾為內宮事物煩憂。
我曾為求父皇跪在雪地裡傷了膝蓋,她會親自熬了藥湯為我熱敷,親手給我縫制暖和的護膝,讓我好好將養。
如果說鮮活明媚的雪琅是火,阿颀的溫柔就是水,無聲無息,卻也牽動了我的心腸。
但我終究不能放棄雪琅。
尤其是,當我得知雪琅為了拒婚,甘願代發修行,幽居到了佛寺。
我忍不住去看她。
雪琅告訴我,如果不能嫁給我,她情願青燈古佛,潦草此生。
我的雪琅,本該被我呵護疼愛一生的人,卻要如此委屈自己,聽她說的時候,我幾乎感覺到心頭每處都是疼的。
雪琅想做我的妻子,她求我不要再疼愛阿颀,因為阿颀如果有了嫡子,她就再也不能跟我在一起了。
天家尊卑有別,唯有正妻方能與夫君同歸陵寢。
雪琅說她不在乎富貴名利,她隻想做我的妻子,唯一的妻子。
那本該就是她的位置。
深夜侍衛急請我回去,說是阿颀身子不適。
我本披衣欲起,雪琅卻拉住了我的衣服。
她沒有多言,隻是噙淚看著我道:「殿下,雪琅什麼都沒有,隻有你,連你也要丟下我嗎?」
我摟著雪琅,她在睡夢中都攥著我的衣角。
我聽見窗外有山鳥的叫聲,一聲一聲,幽咽蒼涼。
當我再回京城的時候,沈大學士自殺了。
阿颀似是病了,人清瘦了許多。
我陪著她守在沈大學士的靈前。
在我離京的這段時日裡,不知朝堂竟幾番風雲變幻。
若是我在,必然不會讓沈大人被逼至此。
我為阿颀心痛,縱然我心愛雪琅,注定要辜負於她,可她畢竟是我的妻子,她隻能依靠我。
我握住阿颀的手,發誓會一輩子對她好,這世上的東西,隻要她想要,我都可以給她。
除了,妻子的名分。
後來我登基為帝,這天下終被我掌控。
我迎娶雪琅,以最宏大的盛禮,不顧滿朝臣子的反對,不顧天下人的議論。
阿颀在這個時候病了,似乎從沈大人過世後開始,她就生病了。
這後位,我不能給她,但我冊封她為貴妃,僅次於皇後,待到她的幼弟沈卓長大後,我還會重用他,讓他成為我的左膀右臂,我還會和她生兒育女,比往昔更加寵愛她。
可她總是病著,很少見我,面對冊封的詔書,她都乖乖接受。
阿颀從不在乎虛名,我的話,她向來都是最聽的。
如此,雪琅為後,阿颀為妃,人生快事,也不過如此。
那日我去見阿颀,見她案上擺著一冊史書注解,詳細注解的那段正是先朝霍大將軍專權亂政之事。
往日我對史書不感興趣,獨那日無聊,也是隨手翻了翻。
不想,連日卻做起了噩夢。
先朝皇帝寵愛姬妾之子,想要立姬妾之子為太子,皇後母家勢大,宮變奪權,囚禁皇帝於後宮中,扶持幼子登基。
我一瞬,竟明了父皇之顧慮。
培養外戚,就等於給自己的頭上懸了一把刀,此刀若落下,我必死無疑。
我總在夢裡,看見劉家軍的旗子,看見懸在頭上那把雪亮的刀。
而在此時,雪琅歡喜地告訴我,她有了孩子了。
我曾經那麼期盼,我和雪琅之間有孩子。
可這孩子,隨時會變成我的催命符。
怎麼辦?
雪琅在我懷中睡著,我看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,不自覺摟緊了她。
孩子沒有了,雪琅的身體受到重創,太醫診斷隻怕再難有子嗣。
認罪的婢女指認了阿颀。
我怒氣衝衝打了阿颀一個耳光,將她幽閉在殿中,不得見人,連去診治的江陽都不讓進去。
我必須讓劉義山相信,我是因這個孩子恨極了阿颀。